第19章 露比的故事

他回来得很晚,只给自己带了一份汉堡和咖啡。

他对食物没什么太高要求,能填饱肚子就足够了。

付钱时,他犹豫了一下,想起被关在地下室的人。有一瞬间他动摇了,想多买一份,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不见。

他不能进那个房间,不能用任何方法传递东西,就连声音都最好不要传进去。他知道一个人不吃不喝只是消耗生命,很快会步入死亡,但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他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想要这样的结果。

快餐店店员把装进纸袋的汉堡和零钱一起递给他,开始为下一位客人服务。他终于没再提更多要求,拿着东西离开了。

回到小屋后,他独自在黑暗中吃掉那份简单的晚餐,回想着白天离成功只差一线的遗憾,危险当然存在,危险也不可避免。

他打开监视器,看了一眼那个冰冷的牢房。

不管他做什么,露比都能察觉到——尽管这种超常的感知能力可能只是他的想象,但他已经接受了这个设想,觉得无论如何神化对手都不为过。

他轻轻转动一下摄像机,看到角落中尚未干涸的液体。

看来露比真的丝毫不在乎所谓的尊严,即使他的外表常令人感到近乎神圣的美,也不妨碍他泰然自若地回应生理需求。羞耻心和自尊对他来说是多余的虚设,毕竟再完美的人,于赴死之路上也会渐渐变得残破不堪,与其浪费时间考虑如何保持体面,不如留点力气想想别的事。

“晚上好。”

摄像机转动的声音那么轻微,露比还是听到了。

“今天想聊天吗?”

他把手指放在键盘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回过神来时已经在电脑上打下了几个字。

“聊什么?”

“你对什么话题感兴趣?”

“我不想和你聊我的事,你知道得越多,对我的风险就越大。你说过,要我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不受干扰、绝不动摇。我决定听从你的建议。”他也耍了一个花招,他可以更改计划,可以视情况而定。他已经想通了,这不过是一个互相猜测对方手中有哪些底牌的赌局,一旦示弱就全盘皆输。

“好吧,那聊聊我自己。”露比说,“你想知道我的事吗?这些事,即使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没有完整地听我说过。”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坐在这里,感觉有点像一个宽敞的忏悔室。而你,就是可以倾听我讲述过去的神父。”

“我以为你没有信仰。”

“我确实没有。我不相信一切没有实际效果,只是虚无缥缈的承诺,我也不相信天堂、地狱和上帝。不过,这不妨碍我说故事吧,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要是改了主意,可能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能听到了。你是打算让我死在这里的对不对?”

“你说吧,我听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必须小心对待,每一个问题都暗藏着陷阱。

“我有一个父亲。”

“每个人都有。”

“但是我的父亲比较特别。我来解释一下吧,三十年前,几个混迹于街头的年轻人被当时臭名昭著的黑帮首领弗兰西斯·托里发现,收归为手下。他们之中有好战的枪手,有不怕死的打架专家,还有头脑机灵的情报贩子。当时,弗兰西斯的帮派刚和死对头为了争抢地盘火并了几场,双方损失惨重,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于是就开始着手培养新人。在那段血腥混乱的历史中,这个城市底层的年轻人不是选择这一头就是选择另一头,从来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他们在血海尸堆中成长起来,各自在帮派中担任了重要角色。”

“其中一个就是你父亲?”

“可以这么说,虽然在生物学上我不得不承认他是父亲,但我们之间的血缘情感其实很淡薄。”露比的语气中确实缺乏感情,仿佛在谈论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的故事,“我觉得他也是这么想,他和他的朋友在好勇斗狠中得到了充分满足,势力范围不断扩大,渐渐地再也没有人能和他们匹敌了。然后,他们别无所求,忽然想到了爱情。”

说到“爱情”这个词的时候,露比停顿了一下,嘴角微微弯曲。他在想什么?这个神秘莫测的笑容真正的含义又是什么?嘲弄、讽刺、不屑还是除此之外难得的一抹温情。

他望着屏幕,揣测这个有着天使外表,内心却深藏了无数人见不得光的秘密的情报贩子,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露比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他,虽然他确实很好奇,关于露比·特罗西本人,关于他的父亲,那个传闻中被渲染得如同神一样的安格斯·特罗西,即使他从未参与过他们的过往人生,也难免心生求知欲望。

“野心一旦得到满足,别的欲求就变得急迫起来。”露比继续说,“于是,我的父母结婚了。”

这其中有爱情吗?想必是有的。

“和新建立的帮派家族成员不同,他的妻子是个普通女人,在一家织品店工作,每天都沿着固定路线往返家和工作场所。有一次,他和朋友在街边遇到了偷袭,虽然他很有远见,在几次不小的争斗之后选择与其他对手达成和平共处的约定,但这种找不到源头的暗杀还是时有发生。他们当场干掉了对手,就在那个女人打算回家的路上,血溅湿了她的裙子。他们把这种可怕的相遇称之为浪漫,是吧?血色的爱情,全然不顾对方的惊骇和恐惧。”

“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必然有相爱的部分。”

“有可能是爱情,也有可能是那个女人以为拒绝就会招来死神,谁知道呢?毕竟她从来也没有对我描述过当时的心情。”露比想了想说,“也许浪漫本身就是一种对当事人和旁观者而言截然不同的体验。无论如何,他们还是结婚了。”

这是不是一场失败的婚姻?露比觉得很难评价,母亲从不抱怨,只是默默生活,像对待日常工作的织毯一样,把每一天都按照规定的方式编织得整整齐齐。但她注定不能有平凡的生活,而且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独自往返于两地了。

“他们婚后的第一年就有了孩子。”

“是你?”

“不是我。听说是个女孩。”露比说,“四个月的时候断绝了自己还没有完全成形的生命,她可能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她是对的。”

“那你呢?”

“我不像她那么坚决。”

“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那也没有意义。总的来说,其实我出生后的日子没那么不堪,而且我甚至相信父母是相爱的,只不过这种理想的爱情总是不断受到干扰和挑战,总有突然发生的意外在逼迫他从家庭和伙伴之间做出唯一选择,而他的选择从来都不是前者。他选错了吗?我觉得没有,如果他不能保证刚刚建立不久的势力与对手匹敌,家庭也就不存在了。他错在明知自己生活在动荡的危险之中,还要把一个无辜的女人卷入自己产生的漩涡里。他自以为聪明,竟然不知道有些人注定应该孤老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