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尘起(第4/4页)

慕容珩道好,边上婢女来引道,他对弥生礼貌点下头,便掖着手施施然往甬道那头去了。

慕容琤见她愣神,哗啦一下振了振袖子,转身就朝月洞门走。弥生忙缩着脖子赶上去,心里对那二王感到好奇,没胆子在夫子这里打探,只有回去问问载清他们。

正盘算着,头顶上飘下来一声冷哼,“你倒是同谁都有话说,这个二王怎么样?你们说了些什么?”

她木讷地仰头看他,夫子眼神里满蓄着风雷。她胸口突突直跳,“不怎么样啊!广宁王殿下很和气,同我说太学里的课业,还谈了两句老庄……夫子不高兴吗?”

她能看出他不高兴,真是很不容易!奇怪他竟这样生气,因为她没有按照他的设想走吗?但是她成功吸引了晋阳王的注意力,他觉得自己应该很满意,却不知为什么,还是不怎么快乐。

他蹙着眉,背着手慢慢地踱。踱了几步回头看她,“你喜欢那种没有刚性的男人?平常大气不敢喘,办事瞻前顾后,唯恐得罪了别人,满嘴只会说‘是’的?”他哂笑,“你果然独具慧眼,给为师长脸。”

她哑然,夫子和广宁王不是一母同胞吗?别人取笑他便罢了,怎么连自己兄弟都瞧不起他?她怔怔的,“夫子,二王殿下这样不堪?”

慕容琤不耐烦地抿紧嘴角,迈出了晋阳王府门槛才道:“他做兄弟再好也没有,但对于你,做夫主还差了点。”

弥生怏怏红了脸,“学生没有这个想法,夫子误会了。”

驾车的小子打起了门毡,慕容琤正要上车,听她这话停下来,转过身道:“是真的没有想法?别拿我当孩子哄,你们相谈甚欢,不是吗?”

弥生语窒,夫子这么个生气法,回头八成又要罚她了!她哭丧着脸拜下去,“学生委实不敢,有一句假话就烂舌头。夫子怎么不信我?我虽年轻,择婿还是有标准的。难道来一个就想要嫁给人家吗?”她怨怼地看他一眼,“学生在夫子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夫子也太小瞧学生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的暖兜道:“那这个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跑到人家手上去了?我常教你要自省,你是女子,同那些师兄弟不一样,可你何尝听进耳朵里去了?你爷娘将你托付给我,我总要交代得过去才好。如今这么糊里糊涂的,哪天同人私订了终身,只怕我还蒙在鼓里!”

他越说越苛刻,她涨红了脸没法反驳,视线里车辕都扭曲颤动起来。霎了霎眼,眼泪噗噗落在青石板上,喉咙里堵了口气,简直要把她憋得窒息。

他看着那眼泪,脑子里乱成一团,“又哭什么?我说错了?”

她只是抽噎,把嘴唇咬得要出血。他再瞧不下去了,多瞧一眼就多一分煎熬。猛然回身上了车,帘子重重一落,把她挡在外面,眼不见为净。

车轮滚滚,心头的火气一拱一拱地冲得胸闷。他直着嗓子长叹,她含泪的模样总在他眼前晃,搅得他心神不宁。半晌逐渐平息下来,又开始反省,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了?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就算不懂事,也是因为年轻的缘故。他这样严厉地一通指责,又捎带上了私订终身之类的话,现在想起来,的确过了些。

他暗里懊悔,便探身往后看。她坐在高辇上,毡子偶尔被风吹得掀起一角。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的袍襦和腰间璎珞编成的束带。穗子那么长,缠缠绵绵地垂到踏板上,辇车微有颠簸就轻轻地漾,像落叶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叫人头晕。

到了太学门前,自有人来接应他们。他强迫自己不回头,快步进了牌楼里。庞嚣没来得及跟进去,有些莫名地往后面辇车上看。弥生蔫头耷脑地下来,拉长个脸,满是不痛快的神情。庞嚣知道,这师徒两个大概又为什么事起了争执。只是奇怪,夫子向来稳如泰山的人,心理也足够强大,近来不知哪里不对,情绪常常失控。他无奈打量弥生,人大了,也更会惹是生非了。

“又惹夫子不快了?”庞嚣叹息,“过会儿等夫子气消了,去给他赔个不是。”

弥生很执拗,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夫子的火气来得没头脑。她梗了脖子,“我不去。”

庞嚣愕然,“你反了吗?无论如何,夫子是尊长,你不去赔罪,难道叫他来向你低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夫子同府上大人有什么不同?若是谢尚书有了疏漏,你还要计较不成?”语毕换了个商量的语气,“就算是帮阿兄的忙吧!夫子生气,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这下她不大好意思了,想想为了她一个人,叫大家跟着提心吊胆,横竖是说不过去的。她垮着肩,只好应了声:“阿兄别说了,我回头就去。”

庞嚣点了点头,“夫子叫在官署里拨个屋子给你,你下了学,读书写字都在那里。”

她闷声道是,暗里只叹,如今好了,真正活在夫子眼皮子底下,须臾都离不开了。她打心底里怵他,这种怵很奇怪,就是害怕看见他。倘或以后朝夕相处,她大约会变成木钝钝的傻子。然而没办法,她哪里有挑拣的余地!夫子怎么安排,她照着办就是了。

庞嚣领着她进大门,过了石碑往前是牌楼,官署就在牌楼那头。高高的方砖台基,木柞结构的建筑。白墙灰瓦,大红抱柱,一派煌煌之气。边上另有左右耳房,略小些,直棂门窗,也是工整威严的。

西边门开着,打扫的婢女从里面提了水桶出来,从他们边上绕过去,渐渐走远了。庞嚣道:“你往后就在这里,我在另一边。若是有事不愿麻烦夫子,只管来找我。”

她作了一揖,“多谢大兄。”

“前头在晋阳王府出了什么岔子?”庞嚣站在檐下,掖着两手,皱着眉头问她:“是你闹的,还是晋阳王那里怠慢了?”

这个怎么说呢,说她和广宁王闲聊了几句,夫子误认为她瞧上了广宁王,所以大发雷霆?她搓搓手,有些难出口,踌躇了下才道:“都是我的不是,是我疏忽了,惹得夫子不快。”庞嚣除了叹息,也找不到别的表达方式了,往高楼方向抛了个眼风,“夫子在正衙里,我着人备茶水来,你送进去。”她张了张嘴,原本还想讨价还价,后来也硬了头皮。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能躲到天上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