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盛夏的风吹过金黄的麦田,带来一阵干燥的热意。尤金和肖并肩走在去往桑奇住处的路上,将宴会和欢声留在了他们的身后。

在这之前,尤金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着年轻的两位新娘交缠着手臂,笑着饮下香槟。在他身后,肖将嘴唇贴在他的耳侧,低声地对他说着话。

——你不需要为了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而担心。

——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我会和你一起承担起责任。

——在那之前,你可以试着当一个普通人。

在橡树的阴影里,尤金缓慢地点了点头。

如果他在此时回头,或许会发现过去的自己正带着满身的血污和伤口,欣羡地看着现在的他——当他堕落为一个自私可鄙的人,他竟然比过往毫不妥协,无限付出的任一个自己都更幸福。

但尤金拒绝让这种讽刺刺痛自己。

他有要照顾的人和要保护的东西。所以无论他怎么自我怀疑,他依旧要继续走下去。

……

在艳阳下行走了一个小时有余,两人身周蒸腾的热气早已化作了鼻尖和额上细密的汗水。尤金核对了一下眼前的路标和终端上面的地址,最终将目光放在了视野尽头一座连着牧场的房子上。凭借良好的视力,他一眼望见房子的左翼上下两层打通了,里面堆满了几乎要触及天花板的机械设备和仪器。

不出意外,这座十分豪奢的农舍,就是匠人桑奇的住处。

他和肖来到房子门前,按响了门铃。不多时,大门被缓缓地从内打开了,却只拉开了不足两掌的距离。从门后现身的是一位约莫五六十岁的妇人,两鬓略微发了白,正一手扶着门,用戒备的眼神看着他们。

尤金换上了得体的微笑,在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妇人大概已经见惯了桑奇的访客,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很冷淡地回应道:“你们来晚了。先生已经没法见客了。”

现在还未到下午三点,理应不是匠人们歇息的时间。然而桑奇的怪癖声名在外,尤金很快便表示了理解:“请问他下一次见客是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一直等的。”

妇人皱起了眉头:“你们等不到了。先生再也不会见客了。”

尤金让自己表现出了礼貌的困惑,表明自己并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妇人无法地叹了一口气,让一直紧绷着的肩膀松懈了一些。

“……他去世了。”

有一瞬间,尤金是真的以为妇人在诓骗他——桑奇的地址是他们昨天才拿到的,以夏塔斯黑市网络的准确性来看,就在昨天,桑奇应该还确切地活在这里。然而妇人的下一句话迅速地堵死了他的怀疑,因为她说:“就是四十分钟之前的事。你们……算是赶得不巧吧。”

——桑奇今年七十有余,放在联盟理应还能再活二三十年。但是在撒格朗,七十岁已经算是平均的寿命预期,看妇人的样子,这位匠人应该也是寿数已尽的自然死亡。出于礼节,尤金很难再询问对方还知不知道什么其他的匠人,而是连忙向对方诚恳地表示了节哀顺变,也为自己不合时宜的拜访道了歉。

或许是这样妥帖的做法让妇人的态度软化了一些,她松开了扶着门边的手,摇了摇头:“以他的病情和年龄,这几年已经是向老天爷借来的命了,没什么可伤心的。你们要是真的需要帮忙,他的徒弟们之后会赶来这儿参加他的葬礼,可以到时候问问他们。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你们不介意的话就再等等。”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尤金都要感叹妇人的耐心和好脾气。在道完谢正要转身告辞的时候,从他们背后的主干道上传来了阵阵响亮的马蹄声。尤金回头看过去,诧异地发现了一辆正向此处驶来的马车。奔跑中的两匹黑马有着机械的下肢,而车夫身后的轿厢通身黑色,高度很矮,却很细长。

——这是殡葬业专门用来运送死人的棺材马车。

“总算是来了,这大夏天的……不过他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也不会出问题。”老妇人低声喃喃着,像是在和她自己说话。看尤金两人还未走远,她看过来的眼神竟然有些抱歉:“看到这种东西总归有些晦气,你们快请回吧,我们还得把尸体搬出去。”

殡仪屋的人将马车驶到了门前,长方形的轿厢从侧旁打开,露出了一个放下了一边挡板的实木棺材。来人是个中年男人,一边走上门廊,一边和妇人招呼着。

“抱歉,来晚了。我出来的时候正好撞上另一桩生意,就在镇里的婚礼上。”

尤金闻言皱了皱眉头,妇人却很自然地接了话:“怎么这么不凑巧?要你特地赶过去,难道也是吃过药的?”

“对,是个老太太。她应该也知道快到时间了,但今天似乎是她女儿结婚,她就没告诉别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发作的时候她没被绑起来,我过去的时候,现场大概有四五个被抓伤的人。”

这样的对话怎么听怎么怪异,尤金原本已经走下了屋檐下的台阶,却不由得往身后看了看。

“还好先生走前还算清醒,他是自己把自己绑住的……”妇人这么说着,终于让开了她一直挡着的门。

大开的房门之后,是一间装潢得分外温馨又明亮的长厅。复古的水晶吊灯在白日也大开着,近乎奢侈地和窗外耀眼的阳光做着竞争。一把胡桃木扶手椅放在了吊灯正下,被尤金一眼看得分明。

——在那把扶手椅上,赫然绑着一具尸体。

那具是一具干瘦泛黄的老年干尸,身体向前倾着,表情狰狞。他的动作仿佛是在啸叫,大张的嘴巴中露出了干瘪的牙龈,以及因为牙龈退行而显得过长的牙齿。他的双腿和双手被绑在了椅子的扶手和凳腿上,暴长的指甲在扶手上抓出了一道道深刻的划痕。从木制表面上被刨出的木屑来看,可以清楚地想象这个人是怎样用力地挣扎过。

而令尤金如坠冰窟的,是这具干尸的眼睛。

那双睁开的眼睛里没有虹膜,只有一片的红色。

……肖看着尤金的脸色迅速地苍白下去,整个人像是被谁当胸捅了一刀,颤抖着弯下了腰。他熟悉尤金的这个反应——在裂流号上,在第一次见到赞恩时,尤金便是类似的状况。

那一回,是赞恩形似6号的外貌触发了尤金的应激,但这一回,触发点却来自一具干尸吗?

在能厘清自己的猜测之前,肖已然把尤金拉往了一边。在尤金跪坐在地上的同时,肖也跟着跪了下来,一边张开了手臂,将对方圈在了自己的怀里。他的右手捧着尤金的后脑,将对方抵向了自己的胸膛。

在尤金要求之前,他便把对方的感官和周围尽可能地隔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