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8月22日。

……尤金已经有五天没有动过烟了。

小熊软糖的滋味开始变得单调起来,人工糖精的气味也逐渐变得难以忍耐。他并不知道迈尔斯是怎么能日日夜夜地嚼着这玩意,也分外想念尼古丁给他带来的冷静。

他倚在床头,划了一根火柴,看着它在“哧啦”声中悄然地亮起来。夏塔斯的天还没有全亮,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这一点火光照亮了尤金未着衣衫的上半身,以及他麦色皮肤上遍布的痕迹。斑驳的吻/痕和咬/痕落在了会被衣物完美遮盖的部位上,显示着始作俑者非一般的贴心。但是这种种痕迹的深刻和密集程度,又仿佛体现了施予者执念一般的占有欲。

每一次和肖的qing事里,对方都会彻底将他变成不需要思考的容器。他总是会在登顶时用力地抓挠着对方的背,混乱又沙哑地叫着对方的名字。这样的接触所带来的幻觉般的极乐,让尤金觉得自己几乎像是在使用某种毒/品。

而他一直知道自己有多么容易对成/瘾品产生依赖。

——烟,酒,镇定剂,现在还多了一个肖。在尼古丁的戒断反应分内外难耐的现在,他总是想要更加深刻地感受生化人微凉的体温。只是这种瘾不仅仅来自于他食髓知味的身体,还来自于他想要变得麻木的心脏。

在潜意识里,他只想躲在肖浓稠又厚重的爱意里,让这种糖浆般的感情把自己层层地裹进去,成为一层能阻隔他和现实的障壁。

然而他还没有想清楚,他想要逃避的,究竟是现实,还是对于未来毫无头绪的自己。

尤金没有表情地看着火柴在指间灭了下去,燃着后的黑色细屑落在了遮盖他下/身的床单上。身边的肖靠近了他,在他身前微微地弯下腰,将这些细屑吹往了床下,没有让白色的织物沾染上任何乌黑的痕迹。

“……我们去找桑奇。”

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尤金开了口,直接为两人的行程下了定论。肖没有多问,只是转过头对着尤金笑笑:“好的。正好我一直想修好我的手臂。”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样的选择仅仅是将罗勒交给尤金的任务暂时搁置而已。

一边是尤金不知道怎么抛弃的恻隐,一边是他唯一得以留存的过去。选择前者等于把唯一的落点从脚下抽出去,而选择后者,则意味着杀死前三十年来,坚信着应该保全无辜者的自己。

刹那早就不单单是一个报复哈德斯用的牺牲品,而是尤金为了选择一条道路而交出的投名状。

罗勒深知这件事的本质,所以才会没有给他设置任何的时限。

他无法恨罗勒,所以只能厌恶自己。

……

桑奇作为撒格朗最有名的机械匠人,以性格古怪和行踪不定出名。然而他的行踪不定并非是因为住址隐匿,而是因为他名下的住处太多,遍布了边境及首都星圈,很难一个个找过去。这回尤金拿到的,便是桑奇已经被确定了的所在之处。

很幸运,这上面所写的地址位于一个和夏塔斯城不远的星球,以负责产出供夏塔斯使用的农牧品为名。这个星球和停靠点A一样没有正式的名字,但是被夏塔斯城内的人亲切地称之为“谷仓星”。

谷仓星和夏塔斯城之间的距离之近,尤金和肖在上午出发,到达的时候还未到中午。尤金此前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因此在驶至目标地上空的时候,他很意外地发现,原来这是一个相当秀美的城镇。

镇子的面积其实很大,但对比起四周一望无际的麦田来,便显得有些渺小。这里的建筑风格像是照搬于旧地球时期里的老式西部片,住宅和商店都可爱又低矮,有着雪白的墙壁。就连街上的路标和餐馆和招牌都是用颜料涂成,印着漂亮的红色花体字。粗粗一看,这个城镇并没有任何科技的痕迹。然而尤金一路驾驶着舰船过来,雷达显示这一片地域处于硕大的辐射干涉网内,而那一片片的麦田之下,也密布着各式监测和干涉辐射的电子器械。

一个幻觉一般的田园乌托邦——尤金大概能够理解为什么桑奇会想要住在这里。然而就算知道眼前的只是个旧日的假象,他却表情却依然下意识地柔和了些许。

毕竟落在他肩膀的阳光是真的,他在路边随手捻起的麦穗也是真的。从他们头顶飞过的白鸽是真的,从远处传来的教堂钟声也是真的。

在离开科尔诺瓦之后,这是尤金第一次听到教堂的钟声。他原本以为这是正午报时用的钟声,却在两秒后很快发现了不同——这不是平直单一的声响,而是八个音符通过重复而织就的曲调。

——这是婚礼时才会响起的weddingbell。

尤金有了一瞬间的怔怔。

在他还住在阿尔宁宅邸的时候,尤金对于婚礼的钟声并不陌生。到了六月的周末,从白塔区域数个宏伟而高耸的教堂塔楼里,总是会传来为了贵族子女的婚事而特地响起的钟声。或许因为身份的不同,这些权贵从来不屑使用这样简单的音阶,而是想要编出一首首华丽而独特的曲子,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尤金和家人也受邀参加过数场婚礼。毕竟是历史悠久的贵族门庭,他们总是得以坐在宾客的中前席。但就算是这样,年幼的他依旧和新人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从来没有一次,他得以看见宣誓时两人的表情。

突然的回忆让尤金的脚步停了停。终于回神的原因,是肖开了口。

“我想去看看。”肖一边说着,一边对着他温和地微笑。

……

在去往教堂时,尤金仅仅是打算路过看一眼就好。然而真到了门前,他们却发现自己赶上了宾客入场的时候。一位站在门口的老年妇女无声地招呼着人们通过大门,而他和肖也成为了被招呼的对象。

尤金不想堵住人流,侧身来到了一边,弯下腰对老妇人缓慢而清楚地解释,说自己和肖只是赶巧路过的陌生人。老奶奶盯着他的嘴唇半晌,终于也开了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尤金这才发现对方缺失了舌头,现在正在用嘴唇张合的动作,来重复着简单的两句句子。

——没有关系。

——我们想要和人分享喜悦。

这样无声的句子远比大声的呼喊更令人触动。尤金还有些犹豫,然而在和老妇人“交谈”的时候,不多的宾客已经尽数走进了教堂内。像是不想让两人的迟疑拖延此后的典礼,身高只及尤金肩膀的老妇人干脆推着两人的背,将他们推进了门内,再笑呵呵地阖上了大门。

教堂的面积并不大,这也是为什么它只能奏出仅有八个音的钟声。然而正因为如此,就算尤金和肖坐在了最后一排,他们也依旧能看清前方微微高出视线的祭坛,和祭坛前白发苍苍的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