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在藏夏节庆典过后的一早,执行军火交易任务的战斗员和辅助人员在停泊区集结完毕。罗勒并不高大的身躯立在人群的最先头,左右站着站姿挺拔的法夏,和看上去苦于宿醉的迈尔斯。

运输官们已经熬夜将这批次的货物装进了两艘中型武装舰,现在做好了清点,向罗勒做了报告。

罗勒点了点头,面色严肃地看向了面前一行人:“务必平安归来。”

……尤金属于护送重点军备的小队,需要和迈尔斯他们上同一艘船。肖站在另外一排行列里,隔着数十米的距离看着他。

尤金的神情平静,面容坚定,身上并没有过度的杀意,看上去却像是一柄等待出鞘的剑。这是他认真起来的样子,肖曾经在角斗场上看过很多遍。

但是这样的尤金,让肖觉得对方离自己非常,非常的远。

因为他在尤金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破绽。

在肖觉得自己已经濒临崩溃的现在,尤金看起来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几乎摧毁他的东西,对于尤金来说,似乎不值得一提。

在昨晚尤金离开之后,肖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慌。被抛弃的恐惧让他的意识和机体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脱节,疯狂涌动的思绪被困于近乎瘫痪的身体,让他只能坐在床边,反复地想——结束了。最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尤金想要离开他了,他马上就要什么都没有了。而他在思考这些句子的时候,倒计时又走过了一些。他还有多少时间?他应该做些什么?

这样的恐惧持续下去,有时他觉得自己要被碾碎,剩下时间他则像是要被推去一个可怕的极端。肖不自禁地想到尤金的喉结和嘴唇——如果在接吻的时候,自己用力扼住对方的喉咙的话,尤金是不是就不会把他推开了?如果丧失了行动的力气,尤金是不是就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他太想要这个人了。那是他的世界。

这样的挣扎如此痛苦,让他作为一体不需要睡眠的机械,竟然能够体会到人类彻夜未眠之后几近崩溃的感觉。到了现在,他站在众人之中,觉得头顶的照明过于的刺眼,而听到的声音像盖了罩子,沉闷而不真切。

在他看着尤金的此时,他会觉得自己真实地恨着这个人——恨他给了自己一切,现在又要收回去。但是这样的恨意缓慢地熬成了一种痛惜,让他想站在尤金的身边,捧着对方的脸,来回地道歉。

因为他还记得昨晚尤金幻觉般的眼泪,那仿佛他的罪孽。

就算是只有短短的一瞬也好,因为他是如此不足的存在,他让他的人类难过了。

……肖看着尤金踏上那条没有自己的船,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他所有不幸的来源。

……

裂流号的主舰作为大本营,从不会以本体出现在交易战斗等等现场。因此这回的两艘舰船在驶离裂流号之后,要连续做两次跃迁,才能驶往指定进行交易的卫星。

第一次的跃迁准备正在进行,迈尔斯等人的船上,他本人正在与法夏做最后的确认。路径,口令,货物,流程,货款……这些都是层层确定过的内容,但是迈尔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尤其是在买家身份的方面。

“所以对方确实是撒格朗反/叛军那边的人?”迈尔斯的黑眼圈有点重,现在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和法夏交谈。

“联络人的身份看起来是这样。查了几次,没有异样。但问题是……”法夏这么说着,露出了些许迟疑的表情。

“他们都好久没有动静了,哪里来的钱,是吧?”迈尔斯叹了口气,“这么明显的事情,船长肯定也注意到了。但是到手的生意,总不能不做。”

“信任罗勒的判断吧。我们只能做好眼前的事情。”法夏将这一话题作结,转而看了几眼迈尔斯不太好的脸色:“不过你这是怎么回事?出这种任务之前还跑去喝酒?这并不像你。”

“我……”迈尔斯想解释,却觉得有些难以说明。

昨天晚上迈尔斯很早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作为这次任务的第一责任人,他有将自己的状况调整至最好的责任。然而他没想到,在房间的门前,他会看到带着酒气的尤金低头坐着,两手搭在曲起的腿上,像是走失了的弃犬。

尤金抬起头看着他,眯着眼睛,笑得灿烂又揪心:“收留我一下吧。”

迈尔斯的心脏差点停跳。和尤金的房间不同,他的房间放的不是双层床,只有一张不怎么宽的双人床。迈尔斯还在想他们两个平均身高一米八三的人该怎么睡,尤金直接拉开一把椅子,大概是醉的太厉害,干脆趴在他的桌子上睡着了。

迈尔斯不敢动他,给他拿了两条毯子,一条垫在手臂底下,一条盖在了肩上。做完了这些迈尔斯关了灯躺在了床上,翻来覆去正准备睡的时候,他发现尤金醒了。

似乎醒了酒的尤金用手臂支着头,在黑暗里无声息地坐着。每每当迈尔斯以为对方睡着了的时候,会听到尤金缓慢的叹息。他很少看到尤金如此反常的样子,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差点都没合眼。然而这种事情没有和法夏详说的意义,他也只能摆摆手:“……下次不会了。”

在他们身后的主舱里,尤金将跃迁用的固定带塞进了卡扣里。就像迈尔斯所说的,他昨晚并没有怎么睡,仔细看看,可以发现他麦色皮肤下隐隐发青的眼底。现在他一个人沉默地坐着,身边有种自然的威压,是对旁人无声的推拒。

只有赞恩胆敢在此时凑上来,对他露出一个无忧无虑的笑容:“你看起来太严肃了。笑一笑吧,尤金?”

尤金下意识地想按照对方说的做,但是嘴角试着动了动,依然没能扯起来一个合格的微笑。

他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和心情。

——在昨晚,他有想过肖会不会来找自己。因为真正说起来,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

他希望肖来找他吗?他自己也不知道。就算被劝阻或者恳求,他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但是肖什么都没做,更让他觉得有很多事情,果真是他一厢情愿。

想了一夜,他才发觉事已至此,再怎么思考,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有什么贪心和侥幸。

他什么都不想要了。

……

两次跃迁结束后又行驶了一段时间,武装舰终于来到了计划中的交易地点。整片地区的安防算是严密,设下了防护用的迷彩和信号屏蔽。靠着之前对方发来的指示,舰船平稳地靠近,一直来到了湖边的停泊区。在降落前的探查里,一行人从空中检视了交易点和存储区的位置——交易点是湖中央一座以金属桥梁联络的独立建筑,应该是半地下的设计,外表斑驳,四周没有窗户。仓储区则在岸边的开阔处,看上去有些破败,但是四周有明显的介防工事。视野所见,来往的人极少,但是穿着的衣服和维尔多昂的平民出入很大,应该都是交易对象手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