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林鹿鸣回家的日子很快就算好了。

一场大雪过后, 晴空万里,没有半丝云朵,阳光是浅淡的白, 从苍穹深处洒落, 铺满一地白玫瑰酒的味道。

与她下葬那天的天气一模一样。

迁坟的仪式格外隆重,姜宇找了京市最好的阴事公司, 几辆面包车拉着吹拉弹唱以及特定的手艺人,载着满车厢要用的金纸红布白布和法器, 看起来颇为壮观。

司寒爵不信这些, 却完全地默许了,只是从一上车,他就浑身紧绷,抓着唐糖的手指用力, 捏红了也没发现。

唐糖时不时偷看他一眼, 忍着疼没有吭声。

公墓因为这一场法事而格外热闹起来,墓园外花店里的老奶奶听闻是要把人接回祖坟,讶异地要来看热闹。

司寒爵戴着一副墨镜, 穿着严肃的黑丝西装,手臂处别着一枚小小的白色纸花。

青色石碑上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 一点晶亮的反光凝在林鹿鸣一向从容的面容上,仿佛凝起一个释怀而慈悲的笑。

司寒爵牵着唐糖的手指,怀着某种近乡情怯的恐惧,站在坟墓十几米远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并不敢向前多走一步。

管事的引着人在坟前摆满水碗和法器,拿着罗盘测方位,祭拜亡者, 又拖长了调子,大声悲鸣,“孝子贤孙——来磕头——”

司寒爵喉结动了动,紧张地咽口水。

孝子贤孙,只有他一个了。

这么重要讲究的仪式,只有他亲自上前才行。

墨镜遮挡着男人大半张脸,唐糖只能看到他紧抿的薄唇和这些天肉眼可见瘦削下来的下颌,那人喊了一声,疑惑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司寒爵,张了张嘴,又要高喊,唐糖抓着男人冰凉的手指,小声道,“司先生,奶奶要回家了,是好事。”

“……嗯。”

避无可避之下,司寒爵抬起僵硬的双腿,木讷而机械地走到那些人划定的区域里,那人笑着说,“司总,先跟老人家说说话,就说是要回家,让老人家千万不要生气,以后的住处会更好。”

司寒爵侧了侧脸,隔着镜片看向那个人。

明明看不见司寒爵的眼睛,那人却还是被盯的一阵发冷,紧张又讨好地说,“穷不改门,富不迁坟,这迁坟可是很要命的事,亡人都不想自己死后还被随便折腾嘛。”

司寒爵扯了扯嘴角,“嗯。”

他在林鹿鸣的青碑前跪下来,双膝跪地,因为墓碑比他矮一些,高大的身形只能微微躬下来,显得有些疲惫脆弱。

西装革履的人跪在湿冷的泥土里,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司寒爵凝视着墓碑上的照片 ,轻声说,“奶奶……”

他说不下去。

喉咙僵硬哽咽,再多说一个字,压在骨子里的脆弱就要喷涌出来。

司寒爵强硬惯了,他立刻禁声,咬着牙,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他静静地跪在那里,好像在赎罪一样。

那人看司寒爵不说话,又不敢催,但继续拖下去就会误了吉时,这种事最怕误了时辰,一丝一毫都不行,只能面露尴尬地左顾右盼,唐糖笑着示意他稍安勿躁,接着,少年走到墓碑前,双膝屈下,与司寒爵并行而跪。

司寒爵骤然觉察到身边的人影,侧过头,是唐糖浸着蜜糖的微笑。

“奶奶,回家了。”唐糖牵着司寒爵的手,恭恭敬敬地在林鹿鸣坟前磕头。

少年仿佛一眼温暖的泉,源源不绝地任由司寒爵从他身上汲取着温度和力量,两人一起叩拜下去,司寒爵荒谬地想,好像是在拜堂一样。

磕完头,两人站起来,唐糖依然牵着他的手站在十几米外,司寒爵的手指越发冰凉,将他的手抓地格外的紧。

唐糖悄悄说,“冰块和鸡蛋家里都有,晚上我给你敷眼睛。”

司寒爵漠然道,“为什么敷眼睛。”

唐糖在他掌心里挠了挠,“消肿。”

司寒爵:………………

一系列仪式做完,众人终于开始挖土起坟,他们很讲究的拿出红布白布搭了个小小的棚,写着元亨利贞的银元压在坟墓四角,以及萝卜筷子五谷等,司寒爵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只是喊着“孝子贤孙”的时候就过去,木偶一样随人指挥。

那些人喊他过去启第一锹土,司寒爵就安静地走过去,接过绑着红布的铁锹铲一下,然后再静静地退回唐糖身边。

众人分工明确,有专门挖土的,专门起棺的,林鹿鸣当年是火化的,棺木中只有小小的一个青花罐,于是省略了拾骨的流程,只让司寒爵戴着红手套抱着林鹿鸣的骨灰,众人将萝卜和五谷扔进空了的墓穴,又做了一遍仪式,才闹哄哄地上车,前往新的墓地。

司寒爵和唐糖在头车上,由姜宇开车,车厢里只有三个人。

冰冷的骨灰坛就在怀里,唐糖和姜宇却也不觉得可怕,只是担忧地看着被墨镜挡得严严实实的司寒爵。

唐糖不安地绞着手指,忧心忡忡地看着司寒爵,姜宇也无心开车,不时从后视镜里看着司寒爵的表情,行到半路,姜宇终于忍不住,“boss,要休息一下不。”

司寒爵的脸惨白的吓人,连唇瓣都没有一丝血色,他向唐糖看了一眼,其实只是个微微偏头的动作,唐糖立刻道,“不用,宇哥继续开就行。”

姜宇闷闷地继续开车。

又过了片刻,唐糖趁姜宇扭头看向窗外的间隙,飞速伸手,将司寒爵墨镜下滑落的一行水迹擦净。

司寒爵唇角一弯,哑声道,“谢谢。”

唐糖轻轻笑了笑。

半天之后,他们终于依照算定的时间抵达司家祖坟,又是一套复杂的仪式,司寒爵已经麻木了,他一动不动地捧着林鹿鸣的骨灰坛看他们烧纸,祭拜,杀公鸡,起坟,挖土……眉宇的皱痕平静地几近空虚。

许久之后,司归的坟墓也被挖开,露出下面斑驳腐朽的棺木,他们是抬了新的棺材来的,管事的人用红筷子搭桥,又是一通仪式,最后问道,“谁给这个老人拾骨啊。”

司寒爵深吸了口气。

唐糖忙道,“我来抱着奶奶,你去……”

司寒爵张了张嘴,抬腿走了过去。

司归没有尸骨,衣冠冢里干干净净,只有一身看起来依旧崭新的旧军装和几件平常穿的衣服,旧军装叠的整整齐齐,一个黑色的铁皮盒压在军装上,就是未亡人全部的念想。铁皮盒生锈斑驳,拿起来的时候还有几声叮铃桄榔的响,司寒爵将铁皮盒放在一边,想要将那一身军装拿起来,手指一碰,那身明明还很簇新的老式军装,竟然瞬间塌成了一捧灰。

司寒爵:………………

他愣了好久,无措地抬头寻找唐糖的身影,嘴唇一颤,泪水收势不住地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