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少年靠在墙壁上, 目光紧紧盯着赵晋,起初他的神色是惶恐不安的,可听到赵晋这两句话, 他眼底漫过浓浓的恨。他揪着地上的杂乱潮湿的垫子, 因愤怒, 稚嫩的脸庞显得有点狰狞。

“怎么, 这就受不了了?”赵晋负手踱着步, 嘴角抿着嘲弄的笑,“你那么想替你爹报仇, 你很敬佩他吧?觉得他风光,是个好人?”

少年咬住唇, 瘦削的两颊漫上恼恨的红, “要你管?”

“姜无极爱脸面, 平素最喜欢被人捧着, 在家里,想必也没少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我要是他,自然也不愿自己的孩子知道自己在外做过什么龌龊事。”

少年捶地道:“我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他是被人所害,是被你害的!若不是你, 若不是你,我爹怎么会被抓走, 若不是你, 我们家怎么会七零八落, 是你这个坏人, 害得我们如此……”

“是么?”赵晋俯下身, 扣住少年的肩, “若不是我, 你爹就能长命百岁安枕无忧,不会走到这一步?大人的世界,不是你胜,就是我赢,输了的,只能认命。是我把你母亲推到蒋天歌床上去的么?是我让人打死你爹的?是我抄了你家,那些银子落到我口袋里了?是我摔死你弟弟,让你孤零零一个在这浙州城里流浪的么?固然我曾推波助澜,我不否认,他的死有我的手笔。可若是当真要复起仇来,你知不知道你的仇人还有许多?你要复仇,你有这个实力么?你有本事接近那些京官,避过他们的侍卫将他们全部手刃?还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个商人,是你唯一可以对付的,所以才从我下手?”

被戳中心事,少年眼底漫过一阵湿热,他本不想哭,可不知怎的眼泪就是止不住。

泪水一颗一颗迸出来,在少年脏污的面庞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水印。

“你自己很清楚,就连对我,你都没有任何得手取胜的可能。你也不是一点脑子都没有,你在北山矿场偷了火药,你怕火势燃烧太慢,而燃放火药只用一瞬。可你为了向我复仇,害得楼船掌柜损失惨重,他没了生意,生活难以为继,你那把火伤了姑娘们的容貌,她们正是好年岁,好容易挣到今日声名鹊起,你毁了她们的出路,很有可能逼死了她们。你手上这些人命,是不是也要算到我头上来,说是我害了人?”

少年僵住脸,心内一阵挣扎。

赵晋的手紧紧捏着他瘦弱的肩,“你看,我才说了这么几句话,你就有所动摇,是不是适才有一瞬,你觉得我说的没错,甚至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仇人?”

少年咬住唇,诧异第望着他。赵晋笑了,甚至笑出了声,他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脸,“你瞧瞧,到底还是个毛头小子,你着实太嫩了。”

他松开少年站起身,少年伏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

他挫败、绝望,痛苦、彷徨。他这辈子,是不是注定报不了仇了?父亲和弟弟白白死了,母亲走失了,留他孤零零的一个,靠着心底的恨意支撑着,才能熬到今天。

可是……一切都完了。

他杀不死赵晋,报不了仇,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要怎么面对自己,怎么应付余生?他该怎么办?

赵晋好心情地踱着步,他脚步稳健,神色清明,根本不似个卧床三日不清醒的人。

“我有个法子,要不要听听?”

少年发颤的肩膀顿了顿,赵晋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都等了一年多了,可见也是个有耐心的,倒比你爹还强些。”

他一步一步踏着,那缓慢而凌乱的脚步,像踩在少年心上。

“要不要打个赌?你要杀我,我给你机会。留在我身边,做个牵马的小厮,敢么?”

福喜一直没说话,此时才忍不住劝了一句,“爷,不可,此子恨毒了您,此时不除了他,岂不养虎为患?”

赵晋摆手制止他,续道:“三年为限,三年内,你可以想尽办法来杀我。若是能得手,那应是天注定,我这条命合该没在你手里。可若是不能……”

他顿了顿,“往后再不可寻仇。往后你父亲的仇,一世都不可再想起。你可要想好,你想杀我,留在我身边,将有无数的好机会。怎么样,是不是很期待?我可是期待得很呢。”

少年迟疑着,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陷阱。这诱惑太大了,赵晋简直是疯的不要命,明知他想杀他,还敢把他留在世上,甚至留在身边?他到底是太自负,还是太瞧不起他?

他是姜无极的孩子,身上流的是姜家的血,他爹是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强者,他怎可以堕了父亲的英名?他一定要手刃仇敌,证明给所有人看。

赵晋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已经动心,就知道他一定会接受这个赌约。

他今天心情很好,即便身体上受了点苦。

他不再理会少年,提步跨出门槛。

福喜追上来,不赞成地道:“爷,留下这个祸端在,只怕来日要生出许多麻烦。”

赵晋叹了声,他岂会不知?可他想为安安积些福缘,将来若是他死了,盼着旁人能放她一马,也给她条生路。

——

柔儿在收拾店面,无人光顾的时候,她要么算账点货,要么帮忙做绣活,要么就在不停的打扫。

孔绣娘瞧她忙忙碌碌的,笑道:“这几日怎么没见你去瞧你闺女?跟她爹闹别扭了?”

柔儿一悚,捏紧了手里的抹布,“没……哪能啊。”

孔绣娘知道一点儿她的事,每隔十来天,她就会去趟浙州,他们店面进货没这么频繁,柔儿也不想扯谎,索性说了。

但她没提男方是谁,也没说的太详细。

孔绣娘笑道:“有个孩子这么牵扯着你,我瞧他不是真心想跟你分。大抵心里是惦记你的,只是好面子不肯说。”

柔儿不吭声,垂头把柜台抹干净。

想到那天,她心里就有点别扭。

他昏沉许久,醒来就说胡话。

他说他想她,念她的好。说他心里有她。

他扣着她的手不放。

他说希望她瞧在安安面上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学着怎么待她好。

他说临去京城那晚他是为了让她别替自己担心,才说那些不在乎她的话。

他说他不是真心想把她送出去,他说他是面子挂不住,无可奈何。

她推他,把他推回帐子里。

他按着脑后的伤,闭着眼说,“柔柔,你要是就这样走了,我这条命,就交代在这了。”

她脚步迟疑一瞬,他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来紧紧抱住。

这一年来,他那些客气疏离,温文有礼都是假的。

他彻头彻尾就是个坏到极致的人。

柔儿推他、打他,一掌挥上去,发出响亮的一声。他顿了顿,然后抬手抹了下嘴唇,掐住她的下巴重新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