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十四章·死生不负(第6/7页)

谢允突然凑过来,一本正经地道:“你打听这些干什么,想做端王妃吗?”

周翡:“……”

“别打,”谢允忙道,“周女侠饶命……哎,曹胖子要干什么去?”

只见方才追随左右的卫兵分开两边,曹宁骑在马上,带着一队骑兵要走。

周翡精神一振。

对了!方才这狗官身在高墙之内,又被侍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她没机会动手。那他这会儿骑在马上不是机会吗?只要不是北斗那样的高手,一队寻常骑兵而已,以如今周翡的身手,她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周翡心头狂跳,手中望春山发出迫不及待的杀意。

谁知就在这时,谢允蓦地伸出一只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按住她。

谢允盯着曹宁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阿翡,”谢允声音几不可闻地问道,“你身边的人可信吗?”

周翡被他这一句话问得无端一阵战栗。

“走。”谢允道。

周翡:“什……”

“走,别追了,”谢允说道,“我们来路泄露了,方才你传回寨中的消息未必是真的。曹宁在此地是个陷阱——立刻传信……不,信不过他们,别传了,你亲自回去送信,快!”

周翡没来得及说话,谢允脑子里便不知又发生了一串什么样的变化,他又斩钉截铁地将自己方才的话推翻了:“也不好,这样,你最好立刻带人全部撤出去,回到寨门前待命,然后回去送信!”

周翡皱眉想了想,问道:“祠堂中的人不救了?这些狗贼不杀了?那些乡亲借了自己家给我们当隐蔽,也不管他们了?为什么?你凭什么说有内奸?”

谢允沉声道:“我问你,此处是什么地方?”

周翡道:“蜀中四十八寨。”

谢允说:“不错,此地是蜀中四十八寨,不是普通的叛军匪窝,有的是江湖高手,行军打仗未必在行,但是单个拿出来,个个都有行刺敌军主帅的本领。如果你是那曹胖子,你会放心将北斗黑衣人都派出去,让自己身边只有卫兵,轻车简从地满大街乱跑?”

周翡一愣,方才沉在心口那沸反盈天的杀意好似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她没想到这一点,因为以前没接触过这种权贵——闻煜是打仗的,不一样,谢允更不能算——因此她不知道这些身居高位的人这么惜命。

谢允这一点说得对,她又不是四十八寨第一高手,既然连她都能这样轻易地找到刺杀机会,别人岂不是更能?依曹宁的年纪,大当家北上刺杀伪帝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懂事了,旧都尚且在破雪刀之下瑟瑟发抖,他会在四十八寨的地盘上不加防备?

周翡有些迟疑地点点头:“不错——但或许他身边的侍卫里另有神秘高手呢?还有鸣风的人,也未曾露面,那些刺客精通各种刺杀手段,保护他总是没问题的。”

谢允听了她的几个问题,立刻意识到了周翡的言外之意:“你是说你的人都信得过?”

周翡就是这个意思——随她下山的人都是她亲自点的,她要是不相信这些人,当初就会孤身前来。鸣风的叛变令人触目惊心,然而仔细想来,寨中倘若有谁会背叛,那也只能是不与他人来往、多少年都特立独行的鸣风派。其他人这些年来在乱世中相依为命,在周翡看来,不说是胜似亲人,可也差不了多少,她第一个不相信有人会出卖他们。

她是为了四十八寨站在这里的,倘若怀疑到自己身后,还有什么理由舍生忘死下去?

谢允看着她澄澈的神色,嘴里一时有些发苦,良久,方摇头道:“我没有根据,只是跟这些人打过交道,有这样的直觉。”

周翡道:“直觉不信任别人?”

谢允这一天第二次在她面前愣住了,不过依然只是一瞬。他很快正色道:“信任——阿翡,信任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你看重的一切,输了就血本无归,你明白吗?”

谢允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跟她说出这么冰冷的言辞。周翡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谢允神色如常,目光中却透着仿佛一万年也焐不热的疏离与冷静,又道:“你敢赌吗?”

周翡:“……”

一方面,她知道谢允这句话纯属歪理,但话被他这么一说,周翡心里却不由得打了个突,一时有些举棋不定——豪赌的比喻并不高明,但是她的“砝码”太重了。

另一方面,周翡绝不是个多疑的人。因为一点蛛丝马迹就满心疑虑,目睹镇上种种惨状还能将这些人抛弃的事,她实在做不出来,也实在过不去自己这关。

四十八寨同进退,要是这些年来,连这一点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岂非早就分崩离析了?再说,她连自己人都不信,又为何敢信谢允?照他那“天下长脑之人”皆可疑的理论,她是不是还应该怀疑谢允阻拦她刺杀北端王的因由呢?

何况她此时带人撤回,然后呢?怎么查?这事她怎么和兄弟们交代?怎么和寨中长辈交代?怎么和眼巴巴配合他们,等着他们救命的乡亲们交代?而万一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她干出的这些像人事吗?

谢允低声道:“阿翡。”

“光是‘直觉’这点理由,我不能撤。”周翡摇摇头。

谢允的引导给她指明了方向,但周翡如果只会依赖他的引导,全无自己的主意,她这会儿也不可能带着百十来号人守在这里。谢允叹了口气,轻声道:“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忘了华容城中的暗桩了吗?忘了方才反水的鸣风了吗?为什么这些事桩桩件件地罗列在眼前,你还能相信你寨中人?”

那不一样。

因为地处北朝的暗桩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很少撤换人手,从不轮班。也就是说,那些暗桩很可能在当地一扎就扎根几十年,被人策反并非不可能。

而鸣风更是……

周翡张了张嘴,本想同他解释几句,却见谢允一抬手打断她,冷冷地说道:“阿翡,你有没有听说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有没有听说过‘易子而食’的故事?父母、子女、兄弟、夫妻、师长、朋友……这些不亲近吗?可是亲近又怎样,难道就能掏心掏肺了吗?”

周翡一呆,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只好似在寒泉中冻过的手,头一次用心打量眼前俊秀又落魄的男人,突然觉得谢允本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孤独”。白先生、闻煜他们对他毕恭毕敬,口称端王,他却避其如蛇蝎。羽衣班的霓裳夫人约莫能算他的老朋友了,可是朋友之间却能以言语试探,言语中杀机暗伏。

周翡一想到这个,心里便不知为什么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