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十四章·死生不负(第5/7页)

周翡觉得北斗肯定是从敌军主帅那儿出来的,便循着方才那帮黑衣人的来路找了过去。伪朝官兵的大本营占了镇上最气派的宅院,周翡看了一眼,就不由得皱眉。

此地戒备之森严远超她想象,周翡才刚一冒头,便看见连屋顶处都有侍卫手持弓弩来回巡逻,视野居高临下,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一箭射过去。

这该怎么潜进去?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附近竟然有一队卫兵专门巡逻!

周翡正在四下找地方躲,突然,头顶伸出一只手:“上来!”

周翡想也不想,一把拉住那只手,将自己吊了上去。

她发现自从下山之后,自己好像一直都在树上乱窜,简直快变成一只倒着挠痒痒的大猴子了。

巡逻兵丁不是什么耳听六路的高手,无知无觉地走过去了。

周翡轻轻吐出口气,说道:“你什么时候上树的,我都没感觉。”

原来拉她上来的正是追出来的谢允。

谢允“啧”了一声:“要是连你都能察觉,我死了再投胎都得有五尺高了。”

周翡一想,确实是。谢允这种贱人,倘若不是跑得快,哪儿能活蹦乱跳到现在?这种本领长在他身上,除了丧权辱国地逃命没别的用场,但……要是用在刺杀上,岂不是如虎添翼?

她便很虚心地请教道:“真正的好轻功得是什么样的呢?”

“你人细身轻,算是得天独厚,等过些年随着内力深厚,功夫精纯,轻功自然也会水涨船高,不必刻意练,”谢允道,“真正出神入化的轻功讲究‘忘我’,要无形无迹,先得将你自己当成清风流水、婆娑树影。这是‘春风化雨’的路子,刺客练得,南刀就算了,贵派刀法凛冽无双,不走这一路。”

周翡不信,选择性地听了他的一半歪理,试着体验所谓把自己当成化雨春风的感觉,不料“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她非但没能眨眼间神功大成,还因为走神,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谢允吓了一跳,一把捞起她。正好旁边有一队卫兵押着个老人走过去,那老人形容狼狈,正在哀哀喊冤,正好将树梢上这一点异动遮过去了。

树上的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谢允这才注意到他将周翡抱了个满怀,手臂刚好在她腰上绕了一圈,她头发上一股极清淡的香味混着一点皂角味轻轻地钻入他的鼻子。

这会儿立刻放开显得刻意,不放吧……

谢允目光微沉,有那么一时半刻,他那昼夜不停歇的思绪突然断了一会儿线,脑子里卡壳一样将“放与不放”几个字分别用声音、图像翻来覆去地重复了几遍,几乎忘了自己正身在敌营。

直到周翡给了他一肘子:“……松手。”

谢贫嘴少见地二话没说,乖乖松了手。

离奇的是,周翡除了那一肘子,竟然也没再动手,两人一时沉默下来,谁也没看谁,竟然还有点淡淡的尴尬,幸亏在这节骨眼上,有个“大人物”出来解了围。

只见不远处一队卫兵突然停下脚步,形容一肃。

谢允一激灵,飞快地收敛心神,伸手戳了周翡一下,冲她比画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被伪朝官兵占据的大宅子四门大开,接着,有一排侍卫鱼贯而出,声势浩大地站成一排,而后官兵们护送着一人出来。按理说,周翡他们躲藏的地方挺远,再被这人堆一遮挡,他们簇拥的哪怕是只熊,也瞧不清首尾。

可这位北端王殿下着实是天赋异禀,宛如一座小山,地动山摇地便走了出来,几乎要将围着他的人群给撑开。

而他走起路来竟然既不笨重,也不怯懦,反而有种泰然自若的风姿,好似他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英俊无双!

周翡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前呼后拥的北端王,终于还是未能免俗,忍不住偏头比较了一下旁边这位躲在树梢上、轻得像个鸟蛋的“南端王”。

周翡小声问道:“这就是那个曹宁?端王?到底是哪个‘端’字?”

谢允道:“‘端茶倒水’的‘端’。”

周翡问:“那你又是哪个‘端’?”

谢允面不改色地道:“‘君子端方’的‘端’。”

周翡:“……”

她虽然不学无术,经常在书上画小人糊弄她爹,可也不是不识字!她方才被谢允唐突地抱了那一下,别扭的感觉还没消退,当下便要像平时一样寒碜他一句,可是话没出口,周翡心里又忽然冒出了一点别的念头——吴楚楚说过,谢允是曹氏叛乱、南朝建立后,才被建元皇帝接到身边,封为“端王”的。这个曹宁却是曹仲昆的儿子,而且看起来比谢允老。

所以……哪个“端”在前?

谢允察觉到她的目光:“怎么?”

周翡轻声问道:“你是在这个人之后被封的‘端王’吗?”

此行惊险,此心又微乱,谢允这会儿神魂仿佛没太在位,所以有一刹那,他没能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周翡清楚地看见谢允的表情变了,他似乎咬了一下牙,平素柔和的面部线条陡然锋利了起来,目光中惊愕、狼狈与说不出的隐痛接连闪过,好像被人在什么伤口处抓了一把似的。

周翡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但谢允终究还是谢允。不等她搜肠刮肚找出一句什么来找补,谢允便又恢复了往常的没皮没脸,满不在乎地摆手道:“那是肯定的,你不觉得本王这通身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正好能反衬那玩意儿吗?等哪天南北再开战,你看着,两军阵前叫一声‘端王’殿下,我们俩同时露面,啧……”

说话间,只见北端王叫来几个属下,有人牵了马来。

一个侍卫掀衣摆跪下,双手撑地,亮出后背。北端王头也不低,理所当然地便踩着那人的后背上了马。那侍卫被他一脚踩得头几乎要磕到地面,涨红的脸上青筋四起。周翡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也跟着一阵闷痛,一口气差点卡在胸口里。

周翡没理会满嘴跑马的谢允,她是个山里长大的野丫头,懂的那一点礼数,也不过是跟别人有样学样而已。皇帝、王爷,还有那群不知都干什么的大官在她心里都差不多,都只是个称呼,不代表什么。即便得知了谢允的身份,她也只是当时惊诧了一会儿,过后依然是打打闹闹,没往心里去。可是亲眼瞧见了这位北端王的气派,周翡才第一次意识到“王爷”一词,和身边这个鬼鬼祟祟藏在树梢上的人有多远的差距。

要是在金陵,也会有人这么众星捧月地围着谢允转吗?

他也会一身珠光宝气、仆从成群吗?也有人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用后背担着他上马吗?

要是那样……那他究竟为什么要朝不保夕地在险恶江湖中经风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