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第2/2页)

一行人掀开暖帘正准备往前庭里走时,我伸手拦住了近藤。只因为几间之外的玄关处那个武士身上散发着杀气。

杀气本身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可那时半次郎身上的杀气,分明是冲着近藤来的。平日里堂堂正正用剑的近藤对杀气并不敏感。可我不一样,我可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按茶屋的规矩,只要上了玄关,无论客人什么来头,都得把刀寄上。

然而最外边的式台上却不受这个限制。半次郎的刀就放在他的左侧。那时候我一下就看透了半次郎的计划。只要近藤一进入间合,他只消先扬手掀翻烛台,我们一行人的注意力就会有一瞬间的转移。接着他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削近藤的脚,待人倒地后再补上第二刀。如此一来在我和土方拔刀而向的时候,近藤就已经无力回天了。要做刺客的人,哪里又会在乎自身下场。

可不是我想多了啊。那时候就算在近藤身边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判断。我看穿了他的算计,而半次郎也发觉了自己计划败露,因此才会什么都没发生。就差那么一点儿,当时的世道就会有所不同了。“劳烦特意迎接,辛苦了。 ”近藤若无其事地走上了玄关。而我则是让刀保持着落差状态,随时夹在近藤与半次郎之间,压制住那股杀气。

要说这压气之术吧,口头上不太好解释。反正就是不拔刀也不言语,只是让自己散发出一种“有本事你上啊”的气场,将对手的气势压制、碾碎。是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剑术。在居合高手之间,类似这种气与气的较量却是时常有的。

近藤其实也发觉了。他是对我的实力有信心,才选择了不动声色。“阿一,你就在这儿等着。不知道还有哪些贵人未到,总不能没个人迎接。切记万万不得失了礼数。 ”近藤说完就把大小两口刀交给了店里的人,走向了宴厅。表面上听起来他那句话也算是合情合理了。然而近藤话中的本意却是“阿一,你就在这儿压制着那个危险的武士,千万别让他弄出岔子来”。

是有人命令半次郎暗杀近藤,还是他自己的一意孤行,谁又说得上呢。或者说他本就是个一根筋的莽夫,那时也不过就是冲动上了头。既没人让他那么做,他自己也没有太多的考虑,单单就是想杀了近藤而已。

直到宴会收场,我和半次郎都双双坐在一力的玄关角落里,就像两只拌了嘴的男人偶和女人偶[1]。红砖墙壁中的一力前庭没有一丝风,哪怕是坐着不动,羽织的衣领也被汗浸透,真是个闷热的晚上啊。

就是只剩我和他二人的时候,半次郎的杀气也没有消失。

照理说杀人时那股气通常不会持续多少时间。但要完全散尽却也没那么快。弄得我也没法松懈,身上直冒黏汗。

半次郎坐在式台的左边角落,而我坐在右边。乍一看似乎是半次郎处于有利的位置,然而对于左利的我而言并没有任何问题。算是势均力敌吧。

其实我坐下没多久后半次郎应该就察觉到了。毕竟我把刀放在了右边。

“你就是斋藤君?”半次郎谨慎地问道。我俩依旧还是面朝着前庭,像男女人偶一样各自坐着。那时候新选组里面有个左利居合高手的话题已经不胫而走了吧。

——问人之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听我这么说,半次郎用浓重的萨摩口音道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先前就听说过萨摩屋敷里有一个人称人斩半次郎的高手。据说他能在与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拔刀将人腰斩但脚步丝毫不乱。至于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就是京雀儿们的加油添醋了。说什么上半身已经没了,但下半身却还没发觉,甚至往前走了一段还在路口拐了个弯儿什么的。

除了偶尔从二楼宴厅传来的笑声,那算是个安静的夜晚了。

提起人斩,众人脑海里估计都会出现一个衣不遮体、蓬头乱发的武士形象吧。其实那完全不可能。要知道剑术在达到一定造诣后只会变得更加注重礼节,外在自然也不会含糊。半次郎也不能免俗。或者应该说他才算是一个典型的人斩。别说蓬头乱发,月代简直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能映出月光,身上的白胜和服我在京都从未见过,应该是萨摩当地的特产了,外面套着的素纹黑羽织也跟簇新的没两样。互相道上姓名后,我们依旧是一言不发地尽力去压制彼此的气。要知道用气较劲这么累,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动手还比较简单。半次郎恐怕也是同样的想法吧。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真剑客。人生真是不乏一些奇妙的缘分啊。与我有那么一段因缘的中村半次郎,不到十年后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陆军少将桐野利秋,骑着马从我面前威风凛凛地就过去了 ——紧跟着那个西乡。

倒不是想说他威信略显不足,也并非败者的偏见。只是我很好奇,处于曾是萨摩御大将的西乡和不过一介人斩的半次郎之间那些人,最终都去哪儿了。

谁想当时那种莫名的感慨,竟然真是不祥的预感。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1]男女人偶:日本女儿节时摆放的雏人偶,全套分七层,有天皇、皇后、宫女、乐师、侍从、卫士等。这里的男女人偶指的是天皇和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