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第2/2页)

那家伙真是个叫花子。他连生母的长相都不知道,在收留自己的大垣家又受尽几近致死的虐待,为的只是一口饭,跟着我们图的不过也就是不饿肚子。要报答哥哥的恩情,只有让自己去死。这种彻头彻尾没救了的叫花子,上哪儿去找。

辰之助还在唤着弟弟的名字。可他毕竟生性软弱,恐怕连跟我说句话的胆量都没有。所以他也只是杵在原地,隔着樱花的枝条,扯着嗓子叫着“铁之助!铁之助! ”

那把声音,和在日野乡里油菜花田中跌跌撞撞的土方哥哥重叠在了一起。就跟那一声声“阿岁 ——阿岁 ——”一样,哪一个都不像是人能发出的鸟兽嘶鸣。

“求求您!求您把我带走吧!我已经与兄长道过别了!请带我走吧! ”

我一脚踹倒铁之助,又朝着他仰面朝天的脸上抽了几鞭子。直到那张跟小姑娘似的脸蛋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我并非对他有什么怨恨。不论有怎样的内情,那哥哥可是为了救他而甘愿沦为结绳乞食的人,他却口口声声要断绝关系,不让他吃点苦头他又怎知道痛。

——坏心眼的臭小子!

抽着鞭子的时候我在想啊,这时候辰之助要能冲过来拦住自己多好。

就凭着那份勇气带着弟弟逃走就是。不管靠什么活下去,总之应该不会再去讨饭了吧。往往就是某一瞬间所下的决心,能改变人的一生。

然而铁之助没有和哥哥一起逃走的想法,而辰之助也没有来救弟弟。吸饱了血的鞭子终于被我打折了,我直挺挺地立在原地,扭过了头。

哥哥已经喊哑了嗓子,他穿着那身寒碜的西式军服,吊着一只手,像根棒槌一样杵在原地。

我对那个懦弱少年说。

——滚!

辰之助抽着鼻子,表示拒绝地摇了摇下巴。

——滚!

我朝着樱花的枝条抽出了刀。第一刀横一文字削断了一根手腕粗的粗枝,在它落地前,我又从上段挥出第二刀将其砍做两段。月色下扬起漫天落英。

土桥附近站着的那些人嚷嚷着四散而去。其中一个还不忘拽起辰之助的衣领,把他给拖走了。

那个懦弱、碍手碍脚却温柔得无可救药的哥哥,消失在了夜色中飞舞的花瓣里。

剑,不过是杀人的凶器,但我还知道,它偶尔还能用来斩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好个越前守助广啊。虽然我是从来不用这把名刀砍靶子,不过就算是砍了两次樱树的粗枝,刀身依旧发着寒光,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回到了鞘中。

再看铁之助,不仅一副不识鞭子疼的模样,连他哥哥方才离开的事似乎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落在他面前的树枝切口,那表情就跟让狐狸什么的冲了身一样。

我掀起阵笠的帽檐,抬头望向比之前看起来广阔了一些的夜空。高处看来是有风的,有几片未到凋谢时却被打散的花瓣,乘着风飘上天,忽闪忽现地混进了星光里。

——铁之助。

“在。 ”

——我可不是要收留你。

“我明白。我绝对不会给你您添麻烦的。 ”

——要这么说的话,快去死。

“好。 ”

——不许自杀。赶紧让人杀了就成。

“铭记于心。 ”

我走回人见街道的樱花大道。而铁之助也的确是拉开了距离远远地跟在我身后。

走着走着我就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换作是吉村贯一郎的话他会怎么做。可思来想去,都觉得他应该会跟我做出同样的抉择。要是让两兄弟再回去过结绳乞食的日子,到头来不就是白忙活一场了么。

那一次我也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件事 ——杀人很容易,可要让人活下去就实在是太难了。在我毫无自己风格地沉浸在思索中时,樱花大道尽头的枯田河堤上,先出发的那群人还在等着我。东边森林的一头,已经开始泛白。林和久米部见着这对兄弟分开行动,想应是心存疑虑的,不过看到我的脸色也没多问。我一言不发地追过他们,加快了脚步。然而不论我走得多快,也没法再享受一个人的旅途了。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们新选组如今就是一个串上了一大群人的结绳乞食啊。


[1]典故出自和歌:願わくば、花の下にて、春死なむ、その如月の、望月の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