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今晚这酒虽然不是下酒,你小子喝得出来么?内人觉得连续三天都让你带酒来着实不妥,这才给准备的。看你喝得有滋有味,想来是合你口味了。按理说你这年龄,还不到能区别酒的火候,看来你的舌头跟你的剑一样,颇有天分嘛。这是在东京买不到的会津酒。御一新后都过去四十五年啰,小日向的御屋敷那边送来的酒就没停过。也真是糟蹋了好东西。

肥后守大人在明治二十六年离世后,继承家督的第十一代当主也在前年去世了。其实我这心里也不太好受,就对现在的当主大人表示不用再顾虑我了。谁知道当主却告诉我,送酒给藤田是肥后大人的嘱托,绝非顾虑。

看来直到我死,我都能喝着这赏赐的酒了。咳,想想也知道我并非什么忠义之人。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忠心不忠心的,有的只是杀人杀人杀人。

这个家在小日向松平子爵邸的附近,也不过是巧合。然而旁人却误以为我对主家尚有忠义之心,才想着要留在侧近。说什么蠢话。我一个刽子手,能有什么狗屁忠心!

不过这酒滋味不错吧。要说是为了这酒我才总在会津大人周围转悠的话,那倒是没错了。下酒的口感的确好。而会津的酒嘛,是越喝越醉越甘甜哪。

刚才我们说到家里的郎党突然出现在了大手前的驻地,对吧。

有关弥太郎这个人,先前也提过不少。就是我懂事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牛込家里的那个弥太郎。

尽管只有三十俵二人扶持的低俸禄,既然是御家人,家中总是少不了一两个随从的。一般来说算不上家臣郎党。充其量就是给口饭吃的下男或女中一类。

但弥太郎不一样。父亲当班时,是由他操持掮客方面的生意,因此他平日里也都是穿着袴佩着两把刀,可以说就是与身份不太相衬的家臣了。看他打理得整整齐齐的样子,想必父亲那边的分红他应该拿得不少。

他年纪比我大上一轮吧。据说是年幼时就作为学徒在大店奉公,习得一身读书和算盘的功夫,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让父亲给雇了来。总之就是从我懂事开始,他就一副郎党的样子,却为我家赚钱的买卖费尽了心思。

虽然他只有单名一个弥太郎。不过对外都是冠山口这个姓的。估计比起家臣,更多的是作为父亲的家眷在活动吧。做买卖的时候,这样的确方便不少。原本山口这个姓就是父亲花钱买来的御家人所有,就算让别人拿去用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自己对山口这个家名,本就没什么归属心。

我小的时候也一直误以为弥太郎是我家的远亲。毕竟他对父亲的态度不卑不亢,一日三餐也和我家人吃在一起。

父亲和弥太郎之间的对话,永远都跟钱有关系。比如这个月又给哪家哪家送了几个小者几个陆尺[1],拢共多少多少钱呀,或者是讨债的事儿如何如何的,成天围着钱打转他们也不嫌腻得慌。

在买卖上他应该算是个人才吧。因此对父亲而言,他不是郎党也不是随从,而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番头了。

听起来古古怪怪的一家,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既然武士模样的百姓町人大有人在,那武士模样的商人又有什么不可呢。虽然我是因为对自己感到厌烦才离家出走的,可说到底,作为我容身之处的新选组和我家比,其实也是半斤八两。没办法,谁叫那是个世道混沌的年代呢。那时候的我已经察觉到了,世道如此,不管我往哪儿逃,终究走不出这泥潭。我只能在其中拼命挣扎,不停地杀人、喝酒。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六年,现实却是我越陷越深。事到如今,弥太郎却突然出现在了大手前的驻地,我该怎么去面对?这就跟掉进粪坑后,冒出头发现还有人在往你脸上拉屎的感觉差不多。听说有客人找我,我怎么也没想到,坐在大玄关式台上仰头欣赏着豪华唐破风的人,竟然会是弥太郎。虽然是时隔六年的再会,那一副披着武士皮的商家番头所特有的背影,一看就知道是他。实际上若不是相当级别的武士,是不能从武家屋敷的玄关进门的。地位低下的人,只能绕到后门去。更何况这里还是大手前的若年寄御役屋敷。

弥太郎毕竟做的是掮客生意,经常出入各处的大名家,所以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只不过又是大政奉还又是鸟羽伏见战败,虽然也还没过多少日子,世道却已颠覆,幕府的威严也不复存在。恐怕在他看来,我应该只是碰巧找了一处大手前正在进行修缮的废屋安身吧。

弥太郎视线的另一头,是昏暗低沉的天空,看起来似乎马上就要下雪了。他孤零零地坐在宽敞式台的一角,缩着肩膀颤抖着。他那细瘦的脖子上,是一条眼熟的毛呢围脖。那是我父亲淘汰下来的。

我并没有也不想出声叫他,只是站在大玄关的屏风背后,远远地看着弥太郎的背影。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是听说新选组回了江户,来确认我的安危吗?会不会是我父母给他说,要是我还活着就把我给带回去呢?门长屋的木门开了,市村铁之助抱着个火桶走了出来。那天正好是他当班守门。

“应该就快来了,先请用这个暖暖手吧。 ”那真是个细心的孩子。后来箱馆五棱郭快失守的时候,土方唯独不想让他跟着陪葬,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哎呀呀,知道他没事儿我就放心了。这阵子牛込一带,到处都是吊唁的队伍呀。又听说新选组是鸟羽伏见先锋的时候,老爷那坐立不安的样子,当真看不下去呀。 ”

还是那么能念叨。也不管铁之助听没听,弥太郎一边把脚边的刨花扔进火桶,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什么我小娃娃的时候背着我哄睡觉啊,帮我瞧剑术啊……什么都说。

没多久,铁之助也看见我了。

——什么事?

我走到式台上问。弥太郎依旧搓着手,只是转过头,说了几句好久不见,看见你没事就安心了一类的话。

穷御家人的次男和随从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主仆之礼可言。的确我是让他背着哄睡过,可教剑术这样的事儿我可不记得,至多也就是陪着我玩儿罢了。

然而从弥太郎那张满带敷衍的笑脸上,我看出了他另有目的。也就是说,他不是因为担心我才来的。“老爷吩咐若是您安好,就让我转告您一件事。 ”我用眼神支开了铁之助。总觉得弥太郎要说的话,应该是不方便外人听去的。 ——这里是营地。我不能离开岗位太久。“那我就长话短说。 ”

你能想得到弥太郎当时说的是什么吗?恐怕不管是谁听到都会傻眼吧。弥太郎抱着火桶,说:“我说一少爷啊。老爷和夫人听闻您的活跃,那是欢喜得很呐。想着您要是能凯旋,定是能拿到不少赏赐,他们可都是伸长了脖子等着您回去呀。 ” ——那又怎样?我俯视着弥太郎那与我父亲无异的背影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