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勾栏(第2/4页)

杨继宗和徐贯被引进正房客厅里,厅里正中央放着好大一个黄铜炭盆,里面满满放着水磨细炭,火势才刚起来,房中却也温暖,两人脱了大衣裳坐下喝茶。不一时小丫鬟掀起暖帘,让两个粉头进来。先前的一个高挑个,瓜子脸,眉目清爽,身穿月白绸衫,银红比甲。随后的一个身量稍矮而纤细,生得十分俊俏,也是月白的绸衫,却是翠色的比甲。

两个粉头先见了礼,穿红比甲的才问:“请问两位爷的尊姓大名啊?”

徐贯道:“这位是杨承芳公子,是山西的举子,才干非凡。在下叫徐贯,是南京的举子。咱们都是来京里应试的,因听说几位姐儿的芳名响亮,才在年下来求一面之缘。”

杨继宗忙谦让了两句。那穿红比甲的周红蝶笑道:“两位公子若不开口,我们一眼瞧着,还以为就是一母同胞的一对亲兄弟。难为二位公子一南一北两处的举人,倒如此连相,全都如此俊朗。”

说话间小丫鬟放好桌案,又用食盒提来了菜肴,在桌上摆放开来。都是小碟小碗,分外精细,最难得的是有几样初春难见到的蔬菜,青青绿绿,极是可人。杨继宗知道,这京城勾栏中的菜品人称“教坊菜”,专求一个精字,不要说街市上的酒楼食肆,即便是官府大宅里的伙食常常也难以比肩。酒也并非官场中最热衷的金华酒,而是一坛色泽鲜红的葡萄酿,酸甜可口。

周红蝶与董芳儿安席已毕,分别坐在杨继宗和徐贯身旁,斟酒布菜。吃了几杯酒,徐贯说道:“我看这屋里摆放着又是筝又是琵琶,想来两位姑娘音律甚妙,何不让我们一赏佳音?”

那董芳儿也不扭捏,起身拿了琵琶道:“我就为两位公子唱一曲《双调》。”先用拨子调了几声琴弦,正了音,才低声弹唱起来:

她生得柳似眉莲似腮,樱桃口芙蓉额。不将朱粉施,自有天然态。半折慢弓鞋,一搦俏形骸。粉腕黄金钏,乌云白玉钗。欢谐,笑解香罗带。疑猜,莫不是阳台梦里来?[5]

歌声玉润珠圆,余音袅袅。徐贯不由得鼓起掌来,“真是好曲,词写得好,唱得也好。”

董芳儿却脸色微红,说道:“红蝶姐姐唱得比我强了百倍,我是怕姐姐先唱了,过会子我再唱公子们就不听了,才抢先来唱。”

周红蝶道:“你这小蹄子倒会说巧嘴,这么一说,让我也没法唱了。公子们要听,只有罚她来唱。”

杨继宗趁机问道:“听说红蝶姐还进宫里承奉过,那可是常人难遇的恩典呀。”

周红蝶撇了撇嘴道:“我们一些勾鬟中的姐儿,进宫面圣这样的恩典,那是老婆当军——不过是充数的事儿,又有什么可显摆的。”

杨继宗道:“原来真有此事。”

“可不是。那还是景泰四年年底,教坊司主事的官儿挑了我们几个,说是要入宫承奉。公子们想想,从南京到北京,我们教坊司承奉从来都是男爷们的事,一应姐妹不过是年轻的时候当婊子,老了做虔婆,哪有还去伺候皇上的?可既然是上头派下来的差事,我们哪敢不遵,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徐贯插言道:“能去宫中承奉,万一得到圣上青眼,岂不是人生一次大好的机会?”

周红蝶轻轻哼了一声:“有些人可不就是这样想的嘛。只不过,就算是真让万岁爷亲眼看上了,是福是祸我瞧还得两说着呢。”

杨继宗见这周红蝶虽然只是个教坊司中的妓女,倒也有些见识,正想借机了解些与李惜儿有关的情况,就问她道:“几位到了宫里,不知是如何承奉?”

周红蝶见这两位客人对此事兴趣盎然,倒也不避讳,说道:

“我们这些教坊中的娘们,自小只学些琴筝度曲,低吟小唱,并不会杂剧排场,也不会大曲雅乐。我们教坊司的长官晋荣大人倒是有办法,叫了我们十几个姐妹,先在一起排练了两日,大家各持笙管笛箫,琴筝鼓板,合在一起演奏了几套大曲,无非是《朝天子》《永遇乐》之类,听着也还像是那么回事。就带着我们进了宫。”

据周红蝶说,她们每次都是从玄武门入宫,由钟鼓司的太监领着,也不知是什么宫什么殿,就在里面奏乐演唱。最初一两次除了皇上以外,还有宫中的嫔妃在座,再往后,就只有皇上一人听曲。自景泰四年底到景泰五年,大约一年的光景,这些教坊司的女乐进宫承奉了有七八次,每次唱毕就会留下三四个姑娘继续伺候皇上,其余的赐食领赏,各自回家。

徐贯凑趣问道:“不知红蝶姐姐可曾一承万岁宠幸?”

周红蝶却笑了,“我们这种庸脂俗粉哪能入得了万岁爷的眼哪。其实留过宫里的前后总共也就是四五个人,最初都是过个两三日就放归回家了。姐妹们有问起的,都说钟鼓司的陈太监嘱咐了,不让对外边瞎说八道。可我们在勾栏做粉头的什么没有吃过见过,想来左不过就是那点子事罢了。私底下也有拿这事当笑谈的,说是谁谁家生意大发了,把窑子直接开到紫禁城里边去了。”

杨继宗道:“想来坊间所传的李惜儿有些与众不同。”

周红蝶微微撇了撇嘴道:“那位李大姐与我们本来也是极熟的,那压根儿就是个有心气、攀高枝儿的主儿。当初刚入宫的时候,姐妹们有的是害怕,有的是有心回避,都是愣愣磕磕的不大可人儿。不瞒公子们说,我们勾栏里有个妆容的秘法儿,叫‘回客妆’,描眉画眼的时候只要稍稍勾画一点,十成颜色能减个三四成,是专为那些不愿意接待的客人备着的。那年初次入宫,我一瞧,十几个人中倒有六七个是化的‘回客妆’。李惜儿可就不一样了,那天妆化得是又娇又媚,唱的时候也是处处顶尖儿,骚情得不行。我们私底下都笑说,惜儿这是想要把万岁爷当孤老啊。谁知道,她竟也真就办成了。”

徐贯有些不解道:“难道别的姐儿就不愿长久伺候皇上?”

“若要真能够进到宫里当个有名分的主儿,哪怕是最下等的嫔妃,怎么也比在这教坊司里背着一辈子的贱籍当婊子强呀。可是公子你想,我们一些倡优之辈就算真得了万岁爷宠爱,能换来一个正经名分吗?李惜儿从前年春天搬进宫去,也快两年了,听说是专房专宠,特别得着万岁爷的待见,她哥也脱了乐籍当了锦衣卫的官儿。可就这样,我们听说她其实连正经的内宫也没住进去,到现在还是住在御花园旁边的‘花房’里头,更别说主子名分了。”

周红蝶说得高兴,也是觉得眼前这两位公子说话投缘,又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年前还听说,因为总是得不到正经名分,这位李大姐又耍了个大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