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往事(第2/4页)

偶尔换景的间隙,我示意她找把椅子坐一坐,她左右看看小小地慌乱一下,摇摇头笑笑,换个姿势接着站着。

远远望去罚站似的,这姑娘傻乎乎的……可怜极了。

在她之前,我已知的所有编导都是风风火火的,她乖成这样,真不像是干这行的。

再没见过比她脾气更好的编导,有段时间她负责一个儿童版块,需要安抚住各种胡打皮闹的熊孩子。她和我年龄相仿,那时候都还只是个勉强长大的孩子,她却比同龄人耐心得多,面对孩子时总是细声细语的柔和,抱着膝盖蹲在他们面前。

受她的影响,我台上采访小孩时也开始蹲下来,蹲下来后才发现,那些孩子对一个陌生大人天然的抵触总会因为这种自自然然的平视而减少变淡。

兜里装餐巾纸的习惯也是那时养成的,也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天津话里把鼻涕唤作鼻登,印象里她手里常捏着餐巾纸,帮小孩子擤鼻登。说也奇怪,再调皮的孩子在她面前总能安静下来,贴着她靠着她,橡皮泥一般黏在她身边。

她应该是很喜欢孩子,天性里的那种喜欢,温柔得像个小妈妈,应该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只是个半大小姐姐。

她负责的版块不太受重视,录制时间往往较晚,见过她把困乏的孩子抱在怀里,坐在台侧的角落,轻轻摇晃着。我驻足在那幅恬静的画面外,看着她全神贯注地低着头,难以言说地温柔,睫毛扑闪。

……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她低声呢喃着的歌谣,轻轻缓缓。

很多年过去,这始终是让我很费解的事情,再嘈杂的环境里总能听到她。

仿佛一个特殊的调频,拥有着唯一的波段。

(三)

天津姑娘的普通话里总带着几缕特殊的尾音,她也带。

外地人提到天津话总先联想到传统相声,殊不知九河下梢的女生轻轻启唇,自有一番别样的悦耳动听。

她素日里说话的音调总是柔柔轻轻,见面时每每开口,每每一滴雨水吧嗒落在我手背。

离开天津的日子里偶尔会接到一个工作电话,手机里她的声音愈发好听,沟通的都是关于节目的事情,每次通话都不会超过一分钟,雨水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忘记谁说过的了,越是平凡的女孩越拥有动人的声音,如此说来,造物者既促狭又挺公平。

“您这是干嘛呀……”

很多年来,这句话这个声音我记忆犹新。

那时她快哭出来了吧,我站在她侧旁两三米处,听着那微微颤抖的声音,看着那柔和的侧颜,心头一软。

当时不是现在,那个年代尚且追捧童星,不少家长迫切望子成龙,以孩子能上电视为荣。若只是感受感受倒也无妨,偶尔让孩子来玩个新鲜也行,怕就怕那些五六岁的孩子被生逼成了小大人,心智的发育偏离了轨道,因摄像机而畸形,乃至边缘型人格早发雏形。

那天有个孩子失控,印象里好像后来是个有点小名气的电视童星,一到镜头前就无比聪慧乖巧的那种。不知何种诱因,化妆间里他歇斯底里地号啕,任谁说都不听。家长的安抚方式只是一味地哄,承诺只要答应上台录完节目就买这个买那个,哄了半天不见成效,孩子油盐不进,已然哭蒙。

她蹲到那孩子面前,试着搂住他,一遍遍轻声安抚他:

没事没事,宝贝儿,咱不录了,一会儿就回家……

家长立马不干了,误解了她的好心,只道不想让自家孩子上电视了,于是迁怒于孩子不长脸不争气欠收拾,这一类家长往往有着很特殊的才艺——骂别人不敢,骂自家孩子的技艺却炉火纯青,并推推搡搡的大有和自家孩子单挑一下的决心和勇气。

她吓坏了,煞白着脸搂紧孩子避开那扇来的巴掌,孩子在怀里扑腾,哭得愈发凶猛,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她手足无措两面躲闪,蹲不下去站不起来,甚为尴尬。

没等我走上前呵止,她猛吸了一口气,抬起胳膊指向那个大人。

“您这是干嘛呀……”

嘛字是四声,声音是颤的,快要哭出来的那种颤,只比平日里大了一点点。

后来想想,这应该是她能说出口的最重的话了,她应该从小就没学会说粗口。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就软了一下,就特别想去抱抱她,就觉得她好可怜啊怎么这么招人疼。

真奇怪啊,她长得并不动人哦她那么普通,可怎么就这么招人疼?

当天收工后我在科斯特坐了很久,独自喝着啤酒抽着烟,心里软乎乎的,没着没落的,她的话音缠绕在耳畔挥之不去,杜比环绕立体声一样。

手机一直是翻扣着的,不去动,忍住了不去动,不知不觉就坐到了打烊的时间,心里一直没着没落的,晕晕乎乎的那种失重。

……好几年之后,大约是2010年,听说科斯特关了,改卖西餐。

再后来遇到来自天津的年轻朋友,大都一脸茫然,不知有那么一家店的存在。

他们问,为什么你老是追问呢?和那里有什么恩怨?

并没有,什么都没有,和天津也没有,和她也没有。

有的不过是一点点惦念,每每忆起,每每几滴雨点凉飕飕地落在手背。

时至今日,我再努力地思索也已无法追忆起她的长相她的模样,只剩一堆模糊的像素。

只是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地回旋在耳畔,仿佛就在昨天。

(四)

一起吃过七次饭,两次是食堂,四次是集体盒饭,一次是路边快餐店。

一米之内的距离只有过那一次,在那家小小的知名包子快餐连锁店。

记不清是出的什么外景了,只记得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一堆人饥肠辘辘地走进店里面,三脚架搁在脚边,摄像机横在眼前,桌椅是连体的,窄窄的座位窄窄的桌面。

她坐在我对面,握筷子的姿势很好玩,像握笔一样,握得很靠前。

饭点还没到,我们一行人是最早的客人,饿急了的时候难免狼吞虎咽,难得的是她吃得好秀气,斯斯文文的,眼观鼻鼻观心的那种认真,应是从小养出来的好习惯。

我面前的那两盒包子全部吃完时,她那盒刚刚吃了一小半,那副细嚼慢咽的样子很好玩儿。我托着腮笑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看我,犹豫了片刻,放下筷子,很可怜地,慢慢把自己的包子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