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自洽(第6/10页)

估计他也没怎么遇见过沙漠下雨这种状况。

随后他说:不如等等吧,雨应该不会很大,如果太大的话,就收拾东西往村里撤。

最近的村子离他们几里地。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见停的趋势,于是驼夫们做了一件估计他们后来也十分后悔的事情——开始挨个儿收被子。

收到白玛央宗的时候,她还贪恋着被窝里最后一点儿惬意,跟人家说:你让我再盖10秒钟……突然白玛央宗感觉一个砖头掉在她胳膊上!很疼!她喊了一嗓子一下子挥手把砖头弹开。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砖头们从天上密密麻麻地砸下来,这才知道是冰雹。

驼夫们也傻了,谁会知道沙漠会下冰雹啊,白玛央宗心说哎呀我是多么地幸运还没有被收走被子,其他人一呼隆跑到驼夫那儿抢被子,她赶紧躲进被窝抱着脑袋,这时感觉无数砖头砸在身上,被子一沉,瞬间她就觉得她被埋住了。感觉那冰雹不是下的,好像是有人在天上接二连三地一卡车一卡车地倾倒下来的。

被子越来越沉重,一开始棉被被打得扑扑响,后来是冰雹打冰雹啪啪响。

她想:妈妈呀,我可能会挂掉吧。

她想:真有意思,我居然会死在印度?!还是死于冰雹?

……

她没死成,冰雹不久就停了,她也没被完全埋住,印度的老天爷也许是跟他们开了个玩笑,冰雹虽然不小,但庆幸不是特别大。白玛央宗后来仔细看了,最大的有乒乓球大,但是极少数。其他人也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大部分是后背青一块紫一块,也有人的额头擦破了皮,龇牙咧嘴地用手捂着。

大家在慌乱中清醒了过来,背着褥子被子,浑身湿漉漉地往村里走。

驼夫们安慰他们:这是吉兆,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是啊,她也真是这样觉得。她拣了一粒大个儿的冰雹捏在手里,走两步就啃一啃,走两步就啃一啃。

我后来问她味道怎么样,她说:有个锤子味道,太硬了太硬了,几乎啃不动。

第二天沙漠的雨没停,他们提前结束了沙漠之旅。

贾沙梅尔的人说:城市里也下雨了,是今年的第三场雨……今年的雨怎么这么多。

白玛央宗问一个老人:这沙漠里大概多久前下过冰雹?

老人用印度人的方式摊开双手,晃着脑袋说:五年前还是十年前了吧……砸死过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六)

白玛央宗是重庆人。

她家里的情况其实跟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里的几乎是一样的。

当年她爷爷为工厂选址,备选方案有两个,一个是兰州,一个是重庆,后来在爷爷的决定下带领着大部队迁徙来了重庆。她是在重庆出生长大的,一直到大学毕业。

爷爷牛×的时候她还小,对他们那代人的强悍没有太多印象。但她记忆最深的是他长就一副将军的模样,从她不懂事的时候起就觉得他帅,长长的长寿眉在眼睛上方像旗帜,年老了眉毛变白了,她认为更帅了。

在她想要去系统了解爷爷一生的时候,他却走了。

在她刚结束了印度的漂泊回到中国的时候。

说来也奇怪,那几天她特别想回家,莫名其妙地想,她直接放弃前往土耳其的计划,从尼泊尔原路折返回拉萨,又一路搭车回了重庆。

刚回家的时候,爷爷情况还好,只是感冒住院,她还给他看了很多印度的照片,讲了她的印度之行,给他看了巴基斯坦和印度的降旗仪式表演……然而,他很快就走了。

对爷爷的去世,她并没有十分难过,但对他最后的时光感慨颇多。

以他的身份,自从奶奶去世后,居然忽然开始信仰基督教(白玛央宗奶奶的信仰)。

几年前,他还天天淡定地坐在老藤椅上看新闻,冷眼斜睨着家里的三姑六婆们一窝蜂去教堂。

如今他居然拿着一本《圣经》不停地说:哈利路亚。

然后,他问她:你知道哈利路亚是什么意思吗?哈利路亚是赞美神感谢神的意思……

爷爷真的是在赞美吗?

或者,只是在一种慌乱中想抓住些什么。

是的,他忽然就慌乱了。

生病检查之前,他很紧张,晚上紧张得睡不着,一直不停地看手表。

去世的时候,他由于哮喘的问题,插了呼吸器不能说话了,如果就此去了那么就等于再也不能说话了,也许他感觉到了什么,插管的时候使劲挣扎……

这一幕一直播放在白玛央宗的脑海里,她思索很久——如果他能说话,他会说什么呢?

是的,爷爷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有一年夏天,白玛央宗和我坐在一起聊天,聊到生死,包括她目睹爷爷的临终慌乱。

白玛央宗问我:如果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准备,是否就还来得及?

白玛央宗把我问得很慌乱,这是干什么?像聊邻里八卦一样漫谈生死之事吗?她一句话问蒙了我的脑袋,问得穿衬衫打领带手机短信不断的我,淌下一滴冷汗。

她问的问题太大了——如何生死自洽。

活着的人里,又有几个能给出不打诳语的答案呢?

我说:白玛央宗,我哪里有资格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去读《生死书》去,去读《中阴闻教得度》去……姑娘,你不一直在准备着吗?

(七)

在我动笔开始写这棵参的时候,一度是按照编年,按时间线来描述她在路上的成长。

后来我发现这是个劳动强度有点儿大的工程,于是想按照地域国别来梳理她的旅程……

后来我决定只保留几个片段,其余的全部删掉。

2009年10月,她生日那天,应聘上了个梦寐以求的工作,是一个临时的小活儿。

头衔她很满意:特约摄影师。

那次是给一本旅行指南去新疆拍照片,150张照片,一共8000块钱,还包括所有路费开销……于是她生日当天,她坐500块钱的早班飞机飞往乌鲁木齐。我寒碜她:这样的差事,当时为什么会找到你这样的技术平庸型选手呢?

她分析着说,应该是那边刚刚平静,几乎没有摄影师有胆过去,她闲着,胆子又大,又不嫌工资低,又是个那么纯粹的摄影器材爱好者和摄影风光爱好者,所以就去了。

她是从东子家出发的,东子是个理发师,之前也是混拉萨的第三代拉漂,在北京郊区租着两室一厅,那时她正好留宿在东子家里。东子说,接到这个活儿的时候,她很激动很矫情地流下了一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