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自洽(第4/10页)

我们都习惯聚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唯独她喜欢跑到那个地方晒太阳发呆。我问过她为什么,她告诉我:因为那里是大昭寺的后面。

她混在西藏已不短的一段日子了,依旧是满藏地地东奔西跑,依旧是每天看书很多,依旧是很穷,却从不潦倒。

她早就不是起初那个满脸痘痘的小女孩了,不再单纯地喜欢舞台正面的阳光。

她偶尔也会约几个人一起去,但大都不是圈子里的朋友。

她那个时候借住在仙足岛的客栈,带过同住的老吴和小吴。

老吴是职业拍照片的,小吴是他女儿,他们在美国生活过多年,俩人一吵架就用英语,这让所有人都羡慕不已。

爸爸老吴开着越野车在无人区拍照片,带着13岁的小吴一起。

父女俩在无人区捡过小狼崽,救过黑颈鹤。

小吴可以迅速地帮老吴给各种机械相机换镜头,她把这手绝活传授给了白玛央宗。

白玛央宗跟小吴关系很要好,她带她站在木如寺顶看火烧云,当天是小吴14岁的生日,一高一矮两个人手牵着手,站在红云彩下面,一起把手甩来甩去,甩来甩去……

还有一个是国内拍摄野生动物的老前辈摄影师祁云。

这几乎算是她认识的人里最让她敬佩的,他住在她客栈房间的隔壁,晚上她在旁边的房间里上网搜他的访谈,一阵阵兴奋得睡不着觉。

她那个时候染上了很多不良嗜好,比如抽烟,比如玩儿单反相机。但她穷,只能各种借来玩儿。好在拉萨有单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祁云给了他们一拨年轻人很大的鼓励,说拍照的要坚持拍照,写作的要坚持写作,生活的要使劲生活……是在鼓励他们自己成就自己的自洽。

他送了他们一张碟,是一部关于他和金丝猴的纪录片。

她一激动,说:老师,那我送你个大昭寺的背面。

祁云说:什么面?好吃吗?

她还带过王不在。

王不在是她通过安子的介绍认识的一个重庆人,他们商量着要在拉萨做一本书,关于老拉萨寻城记的题材。

那时候他们天天都待在一起,逛八角街,采访,拍照,做笔记,走遍了八廓街的每个院子老城区的几乎每个角落。不采访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跑到木如寺顶聊天。

王不在喜欢聊电影,王不在说起他最喜欢的电影是《雾中风景》。

白玛央宗说:我也是。

屋顶另一边坐着的一个人扭回头来说:我也是。

是个年轻的僧人。

王不在带她去参加库玉玛大院的“无国界宗教论坛”,他们那时候经常一起和藏族朋友过林卡,过林卡时不停讨论各种问题。

当时王不在想以“谁的布达拉宫谁的拉萨”作为题意,探讨各个不同阶层、不同民族的人与拉萨和布达拉宫当下发生的关系。可到了藏族朋友这里,被强有力的逻辑性打断了。他们说就不要提出布达拉宫是谁的这个问题了吧,你先告诉我菩萨是谁的?

白玛央宗带王不在骑自行车去看羊湖。

王不在在看见羊湖第一眼时从车上摔下来,说了句雷死人的话:这他喵就是个女人啊。

王不在说:羊湖是个仙女,是个没有欲望的仙女。

他对她说:就是这样,仙女是没有欲望的。

于是他就沉默了,沉默得很文艺青年范儿。

白玛央宗琢磨着:就是怎么样?

文艺青年王不在在羊湖开始创作一个叫作《羊卓雍措》的剧本:

一个内地的女人居住在羊湖边的小村子里,她不与任何人交流,只通过一个当地的藏族小伙子帮她定期买来各种生活用品,最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早晨,与这个小伙子发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沉默许久的秘密各种爆发……

剧本很长,也不知道这个戏后来被人排演过没。

后来他们做成了“寻城记”的大纲,但最终胎死腹中。

王不在随即离开了拉萨,他认为他在拉萨的这大半年足够填充他想象中空缺的一部分。

他的离开让白玛央宗十分失落,原因说不清,但无关男女之情,二人压根儿不来电。

也许是因为一些默契的合作,和一些依稀觉得跟理想有关的东西吧。

白玛央宗说,她和王不在之间有一种莫名的频段无二,他们甚至可以通过眼神来交流,别人是搞不清状况的……

明白明白,友达以上的默契和融洽。

离开拉萨之后王不在一直定居成都,偶尔在重庆拍一些广告宣传片。

2008年他拍摄了一部关于大地震的纪录片,叫作《劫后天府泪纵横》。

后来这片子得到了奥斯卡的提名。

(四)

有一个时期,白玛央宗说要告别西藏几年去走走南亚或中亚。

虽然她有卖文为生的本事,但她身上总是连500块钱存款都没有,我们当她放屁。

没想到她很迅速地就消失了,像当初消失在布旦康萨一样,她很神秘地借道尼泊尔去了印度。

她穷成那样儿,除了卖文为生没有别的手艺,我一直不知道她是靠什么走到印度的。

后来不时有她的消息流传回拉萨,主要是传她如何和男人打架。

我印象里她没那么彪悍,可传言中她厉害得像只藏獒铁包金。

传言中她和人争执,被一个男人在加德满都的黄河饭馆泼了一碗羊肉粉汤,她康巴勇士一样地决绝还击,打得很有章法。不仅掀了桌子,还用盘子砸了他的头,还摔碎了饭馆老板从国内辛辛苦苦背过去的碗。

传言中没提及打架的诱因,那只习惯捏着笔写字,跷着指头按快门的手,居然会捏成一个疙瘩,打出直拳?我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的争执,怎么样的恩怨才让她这样一个女人如此暴怒。

……或许是关于西藏?

这个传闻让她的形象开始变得愈发性感。

第二次传来的她和人打架的地方居然是在菩提伽耶,佛教圣地菩提伽耶啊。

她在锡金寺和人打的架,原因众说纷纭,或许是源自一次辩论,或许是被性骚扰了,果断还击。

听说她生气时的模样很迷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和人动手。

一下接一下一下接一下,好像色拉寺辩经喇嘛击掌时飞舞的手臂。

无论如何,在菩提伽耶和人动手,都是件很特殊的事情,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等皆由菩提伽耶始。我在白玛央宗出发去印度前曾和她聊过我自己对四谛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