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普通人的选择(第4/9页)

北京城的中年妇女比一般的饶舌歌手厉害多了,你扰了她睡午觉,她能不带脏字地把你寒碜进旱厕坑里去。你稍微和她顶嘴两句,她立马敢电话招来戴大檐帽儿的查你的暂住证,反正你又不是她儿子,把你发配通州去筛沙子,你妈心疼,她又不肝儿颤。

她不肝儿颤,有人肝儿颤,那些热爱摇滚乐的姑娘,或者说,热爱摇滚乐手的姑娘,善良的傻姑娘喜欢装糙,眉飞色舞地抽着万宝路,张嘴就是一连串的乐队名字。她们表现出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和人舌吻,她们说真爱是个屁,从头到脚的满不在乎。她们有时候喜欢落魄的摇滚乐手,或者落魄二字本身……曾经一度,我和很多人一样啧啧称奇地把她们这样看待。

第一年雪山音乐节的时候,我和路平遇到过一群彪悍的女摇青,喜欢乐手超过喜欢音乐的那种。

路平问我:你怎么看?

我随口说:她们未必是真的叛逆,或许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喜欢的是什么,只是想要个标签。

路平却认真地说:嗯,是的,很多时候她们只是些孤独的孩子。

路平说起当年:那些姑娘的存在,有时候就像那锅面条里打的鸡蛋,让人充满期待地出现,却在起锅时变成沫沫。

老路,你想表达什么?是孤独还是沫沫?

哈哈老路,岂止是姑娘,你那些和北漂有关的日子,大部分不也都是沫沫吗?

孤独的孩子一代接一代,后来孩子们不喜欢摇滚乐手了,开始喜欢民谣歌手,再后来是饶舌歌手……标签像沫沫一样迭代更换,唯孤独没变。

路平的乐队合了又散散了又合。

有人退回老家了,有人改行卖楼去了,有人跑去给电视台当现场乐手了。日子开始变得越来越长,压根儿看不到未来。

锅盖一样敦实而沉重的北京,转眼又是一个沙尘暴肆虐的季节。

事实上,三个沙尘暴后,路平的生活才有了一点儿绿意。

他吃得上饭了,甚至不用住地下室了,每个月的收入几乎和当公务员时持平,名气也慢慢有一点儿,开始和知名一点儿的乐手们称兄道弟,演出多起来了,演出时偶尔会有粉丝坐着火车从外地跑来捧场,当然,依旧是些热爱摇滚乐手的善良的傻姑娘。

不管怎么讲,貌似是在走上坡路了,而且越走越快。

这是北京城神奇的地方之一,对很多人来说,未必会真的成功,但也未必会一直坐滑梯。抛物线随时出现着,任意的一个小上扬就可以让你自己主动扣紧安全带,主动泯杀退意,重新归并到轨道中,一圈一圈地循环在北京这个巨大的奇幻的摩天轮过山车里。

北京是场大game,北漂们是上瘾的玩家。

北上广的游戏规则本身就是最大的成瘾品。

老路老路,你上过瘾吗?

老路老路,让你绑紧安全带又最终解开安全带的那个小峰值,是什么东西?

路平说:唱片公司的签约合同书。

真有唱片公司打算签你?那不就是所谓的混出头了吗?

你没签?为什么没签?

路平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你看过《北京乐与路》吗?

每次想和你好好说话,你就玩儿反问……

这部老片子我看过,可是老路,你又不是那个在签约前夜被车撞死的……

你是基于什么做出的那个选择?

(四)

签约唱片公司的前夜,路平买了一斤鸭脖子,坐在路边自斟自饮。

触手可及的美好前程摆在面前,像搁在橱窗里一样,和他只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他啃着鸭脖子,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

打量来打量去,打量完了以后他伸手从包里掏出那一纸合同,揉了揉,用来擦了手。

然后他把那团油乎乎的未来丢进了交道口南大街大兴胡同口的那个垃圾桶里了。美好的前程,就那么当了手纸,像当初那个公务员身份一样,路平让历史轻易地重演了一次。

老路,你是悟到了什么吗?

路平说:我好好和你说,你好好听,别老一脸不屑……

他说:不是悟到,是夯实了一些想法,我要的只是一段经历而已,我并没有想去追求那样的生活……

老路,我没太听明白,你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说:貌似成功的生活。

那什么是成功?请用书面语言告诉我。

他说,在当下,这个词是最速效的洗脑工具,是最广谱的精神鸦片,可以是好车子、大房子、高年薪这么简单,也可以解读为体面的安全的受人尊敬的生活这种逻辑。

我问路平:你是不是觉得成功这个词,正在干死许多东西?

他问:你不觉得我们这批孩子很可怜吗?

……

扑哧,你又开始反问了。

可是老路,你一下子把我问难受了。

我们这些可怜的中国孩子,浪费了多少青春才触摸到那些最浅显的道理:人生经历是可以自我创造的,生活方式是可以自我选择的。

我们是心智蒙昧、人种退化的一代人,贪恋假安逸,畏于真选择。

我们每一个人都曾听任经济社会的强制压榨和剥削。大把的光阴被暗蚀消磨,几乎再没有脑容量去真正思辨自己的人生步履。

又或者,往往我们要扮演完规定的一个个角色,才能依仗着生了又灭灭了又生的厌离心,去博得一个醍醐灌顶的机会。可届时往往人过而立行将不惑,尚有意气,却少胆气了。

多少我们的同龄人一生被一种生活方式所桎梏,以为自己唯一接触过的生活、唯一触手摸得到的生活,就是终极答案。

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这一切?

他们出了大学的门,挤进人才市场,从人才市场挤到某张办公桌前,一旦习惯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就基本停止了思考,圈猪一样地放弃对生命形态的选择,半生只活在一天里。懦弱又慵懒地把自己交给所谓安全感,在自认为安全的生活方式中消磨青春、赘肉横生。

为什么说安全呢?

因为大多数人都在里面哦。

这些充满智慧的大多数人,他们经常会善意地发问:你怎么还不结婚?你怎么还不买房?你怎么……

一百条路里,他们告诉你九十九条笃定是死胡同。

他们其实想讥责:你怎么还不按部就班地去走上那条叫作“成功”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