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普通人的选择(第2/9页)

我逗他,喂,老路,当年那不愁温饱的体面生活难道不好吗?

我是说——人生的大方向锁定了巡航线路不用担心前路未卜前后左右的安全气囊还有无数辆前车开道无数辆车同行副驾驶上永远有教练也不用操心三岔路口的抉择50迈的速度只管坐等啤酒肚坟起就好……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他肘子撑地,沉吟了一会儿,说:可我害怕那个结界,所有一切规章和规则,简直就是专门为了和人作对而设的。

他说:你没见过那种氛围,好像是一间病房……你不寒而栗地坐在那些市侩冷漠的中年人中间,完全不是同类,那些微笑的脸,像是一群扑克牌里钻出来的生灵……

然后呢,老路?

然后,爷不伺候了。

辞职报告怎么写的?

没写,那天上了两个小时的班后出了会儿神,然后关了电脑,撅断了碳素笔,一张张地剪断了门禁卡、饭卡以及工资卡。

我在心中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路平踩着办公室众人的目光,慢慢开门,慢慢关门,只剩桌位上一杯白开水袅袅地升起热气。

路平却说:才不是,那天没打水,怎么会有啥袅袅的热气。

他说门也没关,听到背后有一声清楚的“切……”,也不知道是哪张微笑的扑克牌发出的。

他那日的行为,应该被理解为幼稚,于那个体制而言,他是株病瘢点点的蒿子,果断不是棵好庄稼。但于自身而言,那是次改变他一生的发芽,至于长成什么,全靠他自己了。

可是,老路老路,我也上了那么多年的班,怎么我就没你那么强烈的药物反应?

他递给我一支兰州:或许对那间病房的依赖感,对你来说比较重要吧。谁说是依赖?

为什么一定就是病房呢?

咋就不能自己想办法往白开水里加点作料呢?

春天不是辩才天,我就笑笑不说话,好吧老路,大过年的咱们少扯淡了吧,你有打火机吗?

路平锅着腰,伸直双腿坐在地上各种翻衣兜,半天没翻出来。

一粒鞭炮忽然被丢到我们身畔,那群孩子挑衅地笑着,忙着在点一长串大头鞭。

老路停止翻兜,指着他们说:拿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打又打不得……快跑!

我一哆嗦,那群孩子不怀好意地笑着,用竹竿挑着鞭炮,开始慢慢走近我们。混账熊孩子,一个个兴奋得脸发红,小兽一样龇着牙。

我和路平尽量从容不迫地爬上车,小摩托一屁股青烟钻出包围圈,炸肉炸鱼的焦煳香弥漫在滇西北稠稠的午后时光,暖风包裹在身上,是一床暖和的厚棉被。

油门拧到底好吗,赶得及的话,还能趁着没打烊,去菜市场旁喝一碗酥油茶。

……

在当公务员之前,路平当过兵,拿过集团军作训科目比武前三名。

他平时走路时脖子是笔挺的,在台上唱歌时也是梗着的,他一直到现在都可以很轻易地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

按理说,对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他应该早就已习惯成自然,那在这理所当然的框架模式中,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逆反心?

对现世存在的超越感,于他而言原点的推动力又是什么?

我知道路平或许没那么深邃,关于逃离体制,多少人都曾有过同样的想法或者类似的举动,这方面的故事乏善可陈不算新鲜。

可这些归根到底都是因何而生的呢?

这场叛逃的初心,源于哪儿?

三十岁前我好动嘴,惰于动脑和动腿,和芸芸诸君一样,总是说的比做的漂亮,上下嘴皮一碰就以为是在思考。

2009年春节前的下午,我坐在飞驰的小摩托车上,想去认真琢磨一下那场叛逃的缘起来着,可暖风熏熏,吹得人懒得去深入思考。

2011年春末,我在大和尚的院子里晒着月亮喝普洱茶,与座者皆居士,个中不乏善知识。想起了2009年那个在摩托车上的瞬间,我向众人提及那个小片段,将入世问题求教于半出世的方家。

有位四川的宋师兄说:路平嘛……厌离心生而已。

他又看了我一眼说:娑婆罹难,大家的厌离心都是生了又灭灭了又生……

宋师兄杏林出身,擅长岐黄之术,他是川人,在摆龙门阵方面家学渊源,故问诊之余兼得辩才无碍,常用艾灸精神来刺探人心,一条好舌头,是不留情面的。

宋师兄极喜欢和我辩经论法,大家都属嗔念甚重之人,观点碰撞激烈时会须发皆张,几乎等同于吵架。可这次我没和他多辩半句,他说得没错,大家都有灭了又生生了又灭的厌离心,没的办法,智慧不够,业力所障。

出世嘛,厌离心果断好东西,那入世呢?多烦人。

另外,可当我们还是热血滚烫的年轻人时,谁给我们造了这么重的厌离心?

还有,这么广的土地这么多的人丁,哪儿造来的这么大的群业共业……

……

不说了,人人都爱听故事,我也本不是个善说道理的人。

(二)

接着说路平的选择。

路平忽然间的决绝导致了事实上的众叛亲离,他完全没有了退路,作为体制的逆子,他几乎被人里里外外反面教材了一把。

这也正常,没代谢干净的大字报基因还在被因循:

一个异类,一定是有道德品质问题的!

没男女作风问题也有经济问题,反正肯定有问题!

不骂你骂谁?不踩你怎么证明我们立场正确没问题?

路平微笑了一个星期,苦笑了一个星期,然后跑去南大街狠吃了一大碗羊肉泡,然后买了张绿皮车车票去了北京。走的时候右手一只空箱子,左肩一把木吉他——吉他不说话,不会讥讽他,他也只剩这把吉他了。

无须曲解,他并非为了什么远大的音乐梦想而辞职的,所以那把吉他于他而言也没什么特殊象征意义。所以,事实上他离开西安的时候,石头还给石头,两手空空。

《月亮和六便士》的故事套用不到他头上,但我猜,人物设定应该是相同的——那时候没有任何人明白他要干什么去,除了他自己。

……

北京北京,北京站下车后,路平站在广场展开双臂伸懒腰。

沙尘暴前的北京天空优雅地飘扬着透明塑料袋。他想:好,崭新的生活来了。这时有个声音硬硬地戳过来:哎,你,身份证拿出来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