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离齐去楚

悬崖,风大。

银色貂裘卷飞如云散,仿佛我一个不小心,那劲烈霸道的北风便会随时将我吹落崖下。崖下迷雾垂荡,寒潭水气的氤氲虽能挡住人的视线,却挡不住记忆中那冰寒刺骨的深水给人带来的战栗和害怕。

我吸了口气,脚尖小心地勾起,黑绫锦靴慢慢划过悬崖边缘,山岩坚韧,稀疏被磨损掉落了几颗青黑的小石子。

石落,坠入迷雾,然后悄无声息。

耳边空荡荡,唯有狂风在山间吟啸的尖锐声响。

眼中仿佛蕴了泪珠。

但这不是哭。

我抚了抚被冻得渐渐僵冷的双臂,缓缓在崖边坐下。

在山间徘徊许久,回去时天已暗。军营里火把束束亮起,一望连陌,赤色火焰随着风吹摇曳肆飞,舞得墨黑天际也染上了阵阵红晕。

弦月一轮,看似清冷地高挂云霄,实则是无奈而又怯色,银辉缓缓淡去,孤独地遥对着这地上张扬耀目的熊熊之火。

中军行辕外,守立的侍卫换了一轮。

但想必晋穆是交代过的,见我回来,那侍卫不见迟疑和犹豫,忙迎上来,笑道:“公子可回来了。早上侯爷新带回的厨子做好了膳食,已送来了,属下见你迟迟不归,便命人拿下去重新热了几回。或许如今味道不及初做的时候,公子尝了可莫要介怀。”

又是那些北国的食物?我皱皱眉,心道,其实不吃也没什么。

“侯爷他用过膳没?”

侍卫转转眼珠,答:“午后侯爷和驸马去北边军营办事。现在还未回来。”

我闻言急了,忙问:“这么说他下午没有歇息?”

“没有。”侍卫言辞利落,禀完,抬眼看我时,眸光灵活一动,忽地又出声补充道,“公子宽心,侯爷他向来如此。想当初对敌北胡那群狼兵时,侯爷还曾四日四夜都没合过眼,找地势谋兵策,万事俱备时最后一战便击败了北胡。”

我侧眸,困惑地打量着他,暗忖:这人废话倒多。

侍卫笑了,揖手:“属下的意思是如今大战在即,侯爷不把诸事安排妥是不会休息的。”

我定眸看了看他,心思一动,负手身后,问:“你跟了他几年?”

“自侯爷还是小公子时属下就是他的亲信侍卫,算算,大概有十多年了。”侍卫掐指,面色迷离一下,似在回忆。

我笑了,伸手掀开帘帐,道:“你随我进来,我有事要请教你。”

侍卫慌忙点头,口中连道:“公子言重,不敢说请教。”

许是见无人在帐,里外仅亮了两盏灯,烛光有点儿微弱,随着帐帘被掀起、有风卷入时更是狠狠地晃动一下。我闭了闭眸,突然觉得眼前视线有点儿昏花。

侍卫去燃了其余的灯盏,停下来时,我正坐在一旁的椅中盯着他看。眼前光线已大亮,这人的面容映着璨然灯火,显得愈发的清晰和明朗。

“你方才说你跟了穆侯已十多年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是。”

我沉吟,拿指尖敲着椅旁案几:“这么说,他后背那道伤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公子见过?”侍卫吃惊,面色突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见便见了,又怎样?反正你都叫我“公子”了,难道还有什么歪曲男女授受不亲的邪念?我咳了咳嗓子,转转眼珠,岔开话题:“他那伤是何时有的?”

“十一年前,侯爷当时还小,暮春上巳那日在涞水河畔,有神秘刺客欲杀王上,侯爷被人误伤。”

误伤?我翻翻眼,心中着实佩服这个侍卫的措辞。

“晋襄公十七年,十月初五,公子穆领随军将领秋狩围猎那次你在不在?”我轻轻一笑,稍稍欠身,凝眸望着他。

侍卫狐疑,想了想,答得小心翼翼:“属下在。”

“记得见过紫狐那件事吗?”

侍卫怔住。半晌,他笑,垂了眼帘:“记得。”

我抿了唇,心中逐渐了然。于是我椅背靠后,不再和他废话绕圈子,直接问道:“樊天是你什么人?”

他抬眼,眸光骤惊。

我笑了,手指自案上收起,揉向自己的眉尖,面色淡然:“无须惊讶。这很明显啊,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有这么听话的陌生侍卫吗?看来你虽跟了穆侯十多年,他的细密心思你却是一成也没学到。而且……”我望着他的面庞笑,“你和你兄弟长得还真不是一般的像。”

侍卫呆了一下,随后揖手屈膝,欲行大礼:“臣樊阳见过公主。”

“起来。”我垂手挥了衣袖,而后问他,“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豫侯来过密函。”

我点点头,心思在脑中盘旋一下,沉吟再沉吟,我还是微凉下语气,问道:“你跟我说实话,十一年前穆侯那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樊阳垂目,眼睛瞅着自己的长靴,粗大的手指紧紧握住了腰侧的佩剑,额角青筋瞬时突起。

我心中一落,面色暗了暗,厉声:“那事究竟是不是我姑姑命你做的?”

樊阳缓缓仰首,沉稳漆黑的眸子盯着我,里面情绪复杂而又难言:“上有命,做臣子的不得不从。”

我冷冷一笑,拿冰凉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可你最后还是手下留情,饶了穆侯一命,对不对?”

樊阳面色错愕,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慢踱着碎步围着他转了一圈,叹道:“樊阳是吧?你果然厉害,一心二用,一身二命,既奉齐诏,又听晋令。实在是聪明本有事得紧啊!”

樊阳浑身瑟瑟一下,而后跪地,虽是冬日,古铜色的脸颊边却有汗珠滚落。“公主明鉴,臣本要……本要杀了穆侯,但侯爷那时年幼,臣实在是不忍心……”话至痛处,纵是男儿刚强,虎目中也有莹光泛漾,“只是请公主相信,臣身为齐国密探,自然为齐国效忠,此心不二,天地可鉴。”

我垂眸看着眼前的人,良久。

“起来吧。”我弯腰扶起他,无奈地笑,“你以为你这事只有我知道吗?穆侯那么精明,我都能一眼看穿的事,他岂能不知?还有姑姑……”我摇摇头,手指拍拍他的肩膀,喟然感叹,“樊阳啊樊阳,你能安稳活到今日可真不容易!”

樊阳擦汗,面色苍白透青,不语。

我转身,背对着他思量一会儿儿,方慢慢道:“姑姑虽为齐国公主,但已嫁与晋王襄公,是为晋国王后。你虽是齐国人,却是直接听命豫侯的密探,以后她若有何要求命令,能做的且做,不能做的,”我冷冷一笑,目寒,“那就不要理睬。齐晋素来交好,如今齐危而晋援,穆侯和豫侯之间也有联盟之约,你今后身为穆侯的贴身侍卫,虽不要你全心忠诚,但也不得再有害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