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跨西伯利亚铁路小贩

在乌兰巴托,夏日的日落缓慢且壮丽。山脉焕发着美丽柔和的色彩,从绿色变为蓝色,再到紫罗兰色,就像蒙古族男女围在腰间的丝绸腰带一样。我最后一次看着它,感受高远明净的天空和山丘的芬芳。太阳似乎永远不会消失,不断拉长人们的影子,他们正站在那儿,举起双臂向火车挥手;当然也照在扒手身上——他在我上车最后一刻试图偷走我的美乐时小相机。

一群互不相识的人来为我送行,每人都带着吉祥物件要送给我:地质学家兼出租车司机兼教师拿着成吉思汗的铜牌;兽医翻译带了一套粘在木板上的小石膏佛;转世喇嘛给了我一些药丸,让我遇到危险时就用水服下。她的高级政府官员丈夫给我的最实用:满满一袋啤酒和鱼子酱。在这样的时刻,人们希望火车能够立即离开,但是这班车晚点半小时,窗户上的尴尬谈话也不得不延长。

从乌兰巴托到莫斯科需要五天时间。对我来说,“跨西伯利亚”一词总意味着一些装饰和浪漫的东西。在阿奇博尔德·柯奎翁的《由陆路到中国》一书中,他描述了1898年乘火车出访的样子:带浴室的豪华车厢、图书馆、健身房和带钢琴的音乐室。我知道它不再是那样了,但是我仍有这样的愿景,所以当售票员问“豪华车厢”时,我下意识地回答“是”。

然而,我登上火车,发现我的豪华车厢里几乎没有能坐的地方,里面堆满了巨大的麻袋和成捆的行李,最上面坐着一个肥胖的红脸颊蒙古人,大约三十岁,是我的新旅伴。

“你是商人?”我用英语问他。这个词现在基本代表着“声望”和“有前途”。

他点了点头。谢天谢地,我们发现可以用中文来沟通。整列火车载满了这些商人。每个独立的隔间都挤满了袋子和盒子,装满了货物。座位下面的空间被更多的捆绑袋子和盒子占据,走廊和厕所亦如此。在这一整列长长的火车上,显然没有一个只带着行李箱的普通旅行者。

这是一列俄罗斯火车。有人曾告诉我,在俄罗斯,与食物有关的一切都掌握在格鲁吉亚黑手党手中。为了验证这种说法,我们一上车就去看了看餐车。确实,总长弗拉基米尔来自第比利斯。我进行自我介绍,并递给他一张十美元的钞票,让他照顾我。这种做法奏效了:整个旅程我的餐桌都干干净净,有新鲜的鱼子酱和冰镇伏特加。

火车一越过边境进入俄罗斯,我就看到了新的跨西伯利亚铁路的样子。在第一站,蒙古人开始打开他们的麻袋,从窗户向外倾身,挥舞着商品吸引俄罗斯人。我想象中浪漫的跨西伯利亚旅程已经化为平淡无奇的旅行集市,每个车站都挤满了一群渴望讨价还价的人。他们中大多数都是女性:她们仿佛被附身,挂在火车的两侧,伸手抓塑料工作服、雨衣、人字拖和儿童衣服。蒙古人拿着货物悬在他们的头顶,直到价格满意,才递到她们手中。

铁路沿着贝加尔湖的岸边一路延伸。贝加尔湖像大海一样宽阔,平坦而又平静。夜空被如闪亮水银的月亮照亮。我们经过伊尔库茨克。窗外的针叶林继续闪过,就像前一天一样——瘦高的白桦树,同样的鲜花绿草甸,以及带蓝色和白色窗框的小木屋。每次火车放慢速度,开始在站前变道,蒙古人便开始行动,打开他们的麻袋,从座位下面拉出储备库存。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负责豪华车厢的女士喊道,我们在另一场西伯利亚日落的光芒中停了下来。奥特曼的城市!他就是从这里出发的!在站台上,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挤到火车边上,像猛兽看到猎物一般;穿着短裙的漂亮女孩,戴着头巾的粗壮老妇——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拿毛衣、雨衣、塑料鞋。唯一没有加入战斗的是一些胡子拉碴的肮脏醉汉,他们蹲在两个电塔的脚下哲学式地微笑着。

穿过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奥特曼的史诗开始的地方),我觉得我和他的旅程已经回到原点。也许他本希望在那里下车,去看看这个城市的人们自他离开之日起几乎停滞不前——男爵憎恶的革命思想已经深深扎根了。我想,那里应是我们分开的地方。我拿起这本书,感谢它美好的陪伴;我随意地打开它,告诉自己我读到的将是最后的内容。我的目光落在第一行:“……可怕的血腥男爵。没人能决定他的命运。”我把书放进一个信封,准备在下一站把它寄回家。

托木斯克、新西伯利亚、鄂木斯克:日复一日,在每个小站或大站都重复着同样的景象。一旦人们听到那串充满希望的哨声,他们便从房子里拥出来,兴奋地冲向车站。有时看起来全部人口都在轨道旁边跑。交易在几秒钟内完成:抓拿货物,交钱,然后火车驶离站台。幸运的购买者欣赏到手的丑陋风衣或凉鞋,没买到任何东西人则失望而归。他们将不得不等两天才有机会再次购买。

两站之间,蒙古人就喝酒睡觉。火车外面,银色的桦树单调地滑过。

这就是跨西伯利亚铁路的奇怪命运。一百年前,在俄罗斯帝国雄心壮志的高峰期,它作为对抗中国的一道防线被修建起来。而现在,它已成为商品供应线,让被历史打败的贫穷俄罗斯人能穿上中国服装。现今,跨西伯利亚铁路的人也不再是欧洲的公爵、间谍、将军和冒险家,而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他们不是作为征服者而是作为小贩在祖先曾经征服的土地上旅行。

每天早上醒来,窗外都是无边的针叶林,桌上的报纸上散发着与整个车厢一样的羊肉饺子味。“这种食物方便保存,至少一周不会变质。”我的商人伙伴说。他告诉我,在乌兰巴托,到10月底,每个家庭都会购买一整头牛,剥皮后晾晒在门廊。天气变冷,肉就会冻结。到了冬天,他们一次切一点地吃。他们也会这样处理羊肉。

附近车厢的乘客中有一位美丽的女士,她曾是一名采矿工程师,现在被迫以买卖皮夹克为生;另一个是学法国文学的学生,他带着一堆人字拖、运动服和夹克。通常都是女士的哥哥来干这活儿,但他们的祖父用石头占卜,看到这次旅行不利于他,所以家里人让她来顶替。每个蒙古人只须在商品上投入差不多一千美元,就能带约三千美元回到乌兰巴托。他们能轻易地从中国进货,并且进入俄罗斯不需要签证,所以能从中获利。

在马林斯克,负责人弗拉基米尔告诉我要锁上包间门和车厢门,因为这是黑手党和歹徒控制的车站。

“斯科尔卡?斯科尔卡?”当火车驶入叶卡捷琳堡的车站,夜色中模糊的人群大声喊叫着。这是沙皇和他的家人被布尔什维克屠杀的地方。“多少钱?多少钱?”有人大声回应,连自己要买的东西都没看到。一些钱和塑料袋在黑暗中易手。我的蒙古伙伴借此机会摆脱了一些不匹配的鞋子和一件带有大油渍的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