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装了空调的岛(第2/4页)

新加坡是游客的天堂,但必须是新加坡想要的游客。只要你不是在寻找一艘船,你可以在这里找到所有东西,并发现它比其他任何地方都便宜,因为新加坡是一个自由免税港:二十四小时内制成的西装、珍贵的玉石、时髦的眼镜、泳衣、最新的唱片、最小的相机、最强大的音响、最轻的个人电脑。所有商场都塞满了各种商品。新加坡是伟大新宗教的伯利恒(耶稣的降生地):消费主义、物质享受和大众旅游的宗教。这个宗教无需大教堂或清真寺。酒店是它们的寺庙。到目前为止,亚洲各地几乎都是如此。人们不再用绚丽的宫殿或宝塔来证明城市的优雅,而是选择了酒店。酒店是城市生活的中心,人们在这里会面、思考、享受、放松、消遣。酒店将以往咖啡馆、教堂、广场和剧院的功能融为一体。吉隆坡和香港,首尔和曼谷,都是一样的。而在新加坡,一切都比其他地方更胜一筹。

我在佛罗伦萨度过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十八年,从未踏入过一家酒店。但在亚洲,你总是会出入酒店。你在酒店预约会面、用餐、庆祝节日和生日、举办婚礼。你去酒店游泳、购物、跳舞。新亚洲的富裕青年几乎不知道除酒店以外的任何事情。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散步意味着从一家酒店走到另一家酒店,途经大型购物中心、大理石路面和塑料树。是的,新加坡位于赤道,处于丛林的边缘,但环顾四周,你看到的最茂盛的植物都是人造树木。它们不需要雨水,只需偶尔掸一下灰尘。

我很快意识到,我压根不了解这个新社会的规则、礼仪和禁忌。于是,我邀请了外交部(办公室位于某酒店的第三十九层)某重要官员的秘书一同喝茶,请她帮助我寻找船只,并询问她所知最好的占卜师。我们在一家大酒店的大厅见面,我请服务生向我的茶壶中倒点热水。“对不起,先生,我们的茶是不可续的。”一位非常年轻的女服务员回答说。多么惊人的表达!只有新加坡人才能发明出来:不可续的茶。

一天,在市中心,我经过一家公司,根据办公室窗户上的牌子判断,该公司提供专门在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之间辗转的海运服务。我走进去,表示想乘船去雅加达,突然我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真空:主管正在开会,销售经理正在外面吃饭,其他所有员工装聋作哑,埋头于电脑背后。我的朋友M.G.G.皮莱曾告诫我:“在新加坡你会被怀疑。没有人相信不坐飞机旅行的人;在商务舱里,没人会相信不住一流酒店且不用信用卡付款的旅客。”他是对的。那些假装看不到、听不到我的职员心中的疑问显而易见:他是恐怖分子吗?

这个禁忌无数的社会中,从男人留长发到嚼口香糖都被禁止,人们只推崇一种正确的行为方式,面对任何情况都是统一的反应,大家最不可接受的是偏离规范。所有人的社会责任皆是帮助他们的邻居得体行事,而不是鼓励他与众不同。我只是个过客,但连我都感觉到被人们(“接受我的建议:乘飞机去!”)或者看不见的规则不断引导。在新加坡的每个地方,你都会听到从酒店、电梯、自动扶梯、地铁或灯柱上隐藏的扬声器用金属声发出通知或提醒。你到处都可以看到告示给出劝告(“勿把艾滋病带回家”)或强加禁令(“禁止在桥上钓鱼”“禁止随地吐痰”)。还有一些愚蠢的警告:“注意你的头!前面有低矮树枝。”你会在河边剩下的几棵古树下行走时看到。对于那些看不懂的人来说,有几张小图画出了树枝打到头部的场景。

为了将公民塑造成系统想要的样子,还有一系列的“运动”——保持排水沟清洁;植树;浇花。我到达的时候,那里有一场“健康”运动,当地一家公司的一千八百名员工已经承诺通过一个月不使用电梯来保持健康。

即便如此,新加坡还是精彩无限!从我每天晨跑的福康宁山眺望,新加坡是一个梦幻般的城市,透明的摩天大楼倒映着天空中的云,还有完美无瑕的花园,马路上从来没有交通拥堵。大学是令人愉快的地方:舒适的大道,阳光充足的超现代图书馆,色度各异的绿草地和运动场与茂密的树木交错相生——多么辉煌的存在。斜坡上不同颜色的草皮错落搭配,树枝弯曲的曲线恰好不影响过路的汽车,一切都安排得极致完美。但我只需开口跟人交谈,便立马陷入绝望。

“我们的学生质量很高。他们受到了国际化教育,政治素养完备。他们知道何时发言,何时保持沉默。”某大学研究所所长告诉我。他认为这是成熟的标志。一瞬间,我开始讨厌起图书馆里的花坛、树木、美丽的草坪和图书馆里的阳光。

我一直在钦佩与厌恶、好奇与恐惧之间不断摇摆。“这就是未来,而且奏效了。”我在沮丧时告诉自己。

一天晚上,我和一个印度人在一家露天餐厅用餐。他在新加坡出生并生活了一辈子。隔壁桌的中国顾客把他当成外国人,而把我视为“同胞”,只因为我说中文而他不会。尽管他用英语和马来语(理论上仍然是岛上的官方语言)说“我是新加坡人”,其他人还是坚称他是华人。

人们只要知道历史就能理解这一点。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大批中国人离开了国土。他们登上船远渡重洋,很多时候并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他们逃离了饥荒、战争和贫困。留在身后的祖国遭到殖民者的羞辱,被鸦片侵蚀,被各种争斗撕裂。他们不是达官贵人,也不是诗人。他们是劳动力:苦力。苦力的中文意思是“艰苦的力量”——完美的表达,用两个简单的汉字总结了绝望人民的处境。

像所有移民一样,这些中国人只有一个梦想:金钱。有了金钱,他们就可以购买他们所在国家的统治者的保护,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这些没有任何文化的人来到南洋,带来了他们村子里的传统和神灵,但是很快就被金钱和物质文化所取代。

李光耀的伟大功绩是深深理解这一切,并在这个苦力扎根的城市岛国中实现了所有中国移民的梦想:拥有一个安全的避难所,一个可以养育孩子的地方,一家能够储蓄的银行。

事实上,今天的新加坡,一切都是西方式的——从建筑到教育系统,从地铁到起重机,从电脑到铅笔刀;在新加坡,甚至最具中国特色的算盘也被计算器所取代,人们只渴望佩戴皮尔卡丹皮带和劳力士手表,用万宝龙钢笔写作,开奔驰车。

李光耀坚定地完成了所有这些工作,排除了所有阻碍发展的事物,破旧立新。城市中央街道乌节路上曾有个印度寺庙,据说是岛上最古老的寺庙。由于阻挡了地铁线路,它被坚定地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