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母情(第3/6页)

向左拐弯的道路前方五六百米处有一座小山岗。沿着那条白白的笔直的道路可以直通小山脚下,到了那边道路再向何处去,在这儿就不得而知了。那山岗上茂密的松树林一直长到山顶,与这边道路旁的又黑又大的行道松树没有两样。由于天色很暗看不清楚,但是我可以想象到松涛声正撼动着整座山丘。我渐渐地走近了山岗,道路沿着山麓,绕向松树林间的右侧。我周边树林下的阴影越变越大,四下里的暮色比先前显得更加浓郁了。我抬头仰望天空,可是,郁郁葱葱的繁茂松枝遮蔽了上方的视线,夜空一点儿也看不见,只有松涛声仍在哗哗作响。我已经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一切,一味地感到恐惧。电线杆的嗡嗡响声和莲花池里沙沙的作响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大海的咆哮还在使大地轰鸣。我只觉得脚下出奇地发软,好像每走一步都会陷进地里去一样。我心想,这儿恐怕是沙地了,这本来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但心情还是无法感到愉快,似乎不管怎么走,总是在重蹈覆辙。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难走的沙地,何况这道路由于先前不同,短短的路程,忽左忽右地反反复复,稍不留神,就会误入松林之中。我渐渐兴奋紧张起来,额上爆出了冷汗,自己也能清晰地听到剧烈的心跳和喘息声。

我低着头盯着脚下往前走,忽然,我觉到自己由洞穴般狭小的地方来到了宽敞的地方,不由得抬起头来。松林仍然未到尽头,不过我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小圆点,好似通过望远镜看的景象一样。那不是灯光发出的那种光亮,而是银白色的冷峻、锐利、明亮的寒光。

“啊,是明月,是月亮,月亮在海面上升起了!”

这样的念头在脑中闪现。这时,正面的松林也变得稀疏了,像开了窗户那样有了间隙,银色皎洁的月光犹如丝绸一般闪闪发亮。我脚下的道路仍在黑暗之中,但是海上的天空却已经云破月现,皎洁的月光正照射下来。我凝视着远处的海面,那儿越来越亮堂起来,反射的光竟使松林的深处也变得炫目。我觉得这熠熠生辉的反射光,显示了海面在柔软、丰满地膨胀,且波涛汹涌澎湃。

海上开始晴朗的天气,慢慢扩大到阴云笼罩的树林上方,我脚下的道路也一点点明亮起来。最后,苍白月光照射下的松树叶影清晰地映在我的身上。山岗的突角渐渐退向左侧的远处,不知不觉之间,它已经脱离了松林,矗立在前方浩渺的大海上。

啊,这是一派绝美的景色。我伫立在那儿,一时间有点儿恍惚。我一口气走过来的这条道路,现在顺着浪花飞溅海岸向远方的长汀曲浦无止境地延伸。这儿是三保之松、田子之浦、住江之岸、明石之浜等明信片上看到过的名胜地吗?有点记忆、枝叶有趣的海滨松在道路两旁处处可见,清清楚楚地斜映在地面上。道路与滨海之间是雪白的沙地,原本应该是凹凸不平、坑洼起伏的,但是在月光的沐浴下,看上去竟然十分平整,没有一点高低不平的感觉。远处的晴空上挂着一轮明月,与地平线相连的大海之外,没有任何的遮挡物,自己刚才在松林深处见到的,正是皓月当空之下最为光亮的那部分海面。我现在明白:它不仅显得光亮,而且还像发光的金属丝那样旋转着,或许可以说,正因为它的旋转,光线才显得那么强。那儿兴许就是大海的中心吧,海潮从那儿向上翻卷,所以海面才显得向上膨胀。随着膨胀的海水向四处扩散,海水的反射光如同片片散落的鱼鳞在涟漪之中银光闪闪,它们簇拥推挤着,朝岸边的沙滩轻轻地靠过去。弄得不巧,它们在海岸边会被击得粉碎,然后再浅浅地漫上沙滩,依旧掺杂着月亮的银光。

这时,风静止了,那哗哗吵闹的松涛声也听不见了,连拍向海滨的波涛也在努力不去破坏这月夜的静寂,只是轻轻地私语,低调谨慎。就像女人的饮泣,螃蟹从自己的甲壳缝隙中向外吹气泡那样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然而,它毕竟还是在做着绵绵无尽的悲怆的长叹。与其说那是一种“声音”,毋宁说那是一种深沉的“静默”,是一种令今夜的寂静更加神秘化的富有情绪的音乐……

不论是谁,只要看见这样的月亮,就一定会联想到“永远”,虽然我还只是个孩子,尚不明确具备“永远”的概念,但是我觉得自己的心中还是充满了近似的情感。——我记得以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的景色,而且不止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见过。或许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事,前世的记忆,也许要在现在的我身上复苏了。也有可能,那不是现实世界中的事情,而是梦中所见吧。我觉得自己的确是在梦境中几次三番地看到这样的情景,对了,的确是做梦看到的。两三年之前,就在几天之前我都梦见过。我觉得,在现实世界中,与梦境中同样的景色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存在,我曾经在这个世界上遇到过这样的景色,梦对我做过这样的暗示,而这种暗示此刻又变成了事实,呈现在我的眼前……

连拍岸的浪潮都不敢大声吵嚷,我也尽可能地放轻脚步缓慢地行走,恰似在行窃。然而,不知怎么搞的,我又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顺着沿岸的道路好似逃跑似的快步行走起来。周边万籁俱寂,让我感到有点害怕,仿佛稍有疏忽,就会像海滨松和沙滩那样被牢牢冻住,纹丝不能动弹。于是就化作海岸边的一块石头,年复一年从头到脚地沐浴在那冰冷的月色之中。其实,只要见到今夜的景色,谁都会想去赴死的。倘若当场就想死,那么死亡也就不那么令人感到可怕了。——我觉得,大概就是这样的思想活动,让我感到兴奋起来的吧。

“明月普照天地间,而被月色笼罩的物体,无不呈现死亡的静态。唯有我还活着,唯有我还清醒着、行动着。”

我觉得这种心情在驱赶我,它越追,我跑得越急越快,而独自心急,慌忙赶路,竟成了我感到恐惧的缘由。我气喘得难受,稍一站停,四下里的景色便不由分说地钻入眼帘。所有的一切,依然处在幽静中,天空、海水、远处的山野,全被笼罩在缥缈的月色里,这种青白色的恬静,活像电影中的定格。道路洁白,就像铺上了一层白霜似的。海滨松清晰的阴影落在路面,犹如爬出来横行路上的大蛇。松树和树影的根部重叠在一起,树影极其清晰,哪怕松树不见了影子也不会消失,使人错觉影子是主体,而松树反倒是陪衬了。我和自身的身影关系也与之相同,我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影子也躺在地上仰视着我,此刻,除了我之外,只有这影子也在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