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汤事件

夏天的一天晚上九点半的时候,这位青年走进了位于上野山下S博士的律师事务所。

正巧那时我正在老博士的房间里,隔着一张大桌子与他面对面而坐,听博士亲口讲述可以成为某类小说素材的一些最近的犯罪事件。写到这儿,读者们大概不难推测,博士很早以前就是我写的小说的热心读者,只要我来拜访,他总是高兴地为我提供新鲜的素材。我也觉得,与其读那些半生不熟的侦探小说,还不如从著名的刑事老律师、同时也是一位精通法学乃至文学、心理学、精神病学的造诣深厚的老博士那儿,直接倾听他多年来受理过的种种罪犯的秘密来得有趣。

就在九点半时,青年敲响了房门。房间里只有博士和我两个人,博士那长满络腮白胡子的温厚的脸上堆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后背被电风扇吹着宽大的亚麻布衣服,悠然自得,而我呢,在凭临远处上野山上常盘花坛灯火的窗边支着双肘,一边吸吮着博士招待的冰淇淋,一边就最近报上社会版面报道甚多的龙泉寺町杀人案件中不为人知的细节与博士交谈。一开始,双方都为对方的话语吸引,没有注意青年上楼来的脚步声,当房门突然被敲响之时,不禁有点儿愕然。博士朝门边瞥了一眼,简单地应道:“请进。”

他接着想继续先前的话题,大概博士以为是侍者有事上楼,我也那么认为。这个时候,来事务所上班的人员,到傍晚时分就大都下班回家了,除了住在楼下的侍者,应该不会有其他人上楼。而且房门把手刚一拧开,咕咚一声,随着靴子碰到重物的声响,一个陌生的青年人踉跄地冲进屋来。

“啊,这算什么?很像个罪犯嘛。”

一瞬间,连我都产生了这样的直觉,博士当然比我的反应还要快。事实上,那青年的表情比戏剧和电影上看到的更加凄惨,那双睁得大大的向外突出的黑眼睛,任何外行看了,也会觉得他一定是个异常的罪犯。博士和我被这意料之外的情景惊得变了脸色。习惯于这种场面的博士,用手势轻轻地制止了惊慌得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我,用沉着而又警惕的神情紧盯着青年。

“你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

博士的语调柔和,可是青年依然瞪着眼睛,并不想马上回答。不,他是想立刻回答的,只是呼吸过于急促而无法开口。从他那剧烈的喘息、发紫的嘴唇颜色和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来看,他好像是一路狂奔而来,好不容易才逃进这屋子来的。他闭上眼睛,一只手按住狂跳的心脏,依旧呼呼直喘,两三分钟时间里,都在努力平复自己那兴奋的神经。

这青年二十七八岁的年龄,由于外表邋遢,看上去有点苍老,不过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瘦瘦的细长条身材,穿一件陈旧的混色纱哔叽的西装,没戴帽子,一头凌乱的短稻草头发盖在他苍白的额头上,脏兮兮的硬衬衣领上打了根波希米亚领带。我起初根据他上衣肩头沾着的点点颜料,推测他是个油漆厂的职工,可是马上又发现比起工厂的职工来,他的容貌又显得比较雅致。而且,无论从他的一头长发还是波希米亚的领带看,似乎比职工更具有美术家的风采。青年的喘息渐渐平复,紫色的嘴唇也恢复了血色,再一次睁开眼睛,从眼睛的表情来看好似做了一个梦。他不看博士,略微低着头,将视线久久地投向桌子。桌上放着我刚开始吃的冰淇淋的杯子,他始终以十分稀罕的眼神盯着它。大概刚才喘息得厉害,喉咙干渴了吧,他是想吃这冰淇淋啊。我这一想法只是短暂的瞬间,接下来的情况就证明我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怎么说呢,他盯着冰淇淋的眼神,与其说是“稀罕”,莫如说是“深疑”,眼瞅着他的脸上充满着难以名状的恐惧神情,好像要看清妖怪的原形一样,胆小又奇怪地看着化开的黏糊糊的冰淇淋块。接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更仔细地对着杯子里面的东西左看右看,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博士从刚才起就一直静静地观察着他那种至少让我不明所以的行为,这时又迫不及待地用温和的语气再次询问:

“您是谁呀?来这儿干什么?”博士把刚才使用的代词“你”改成了“您”,说明他和我一样,发现这位青年并不是身份低微的工人。

这时,青年咽下一口吐沫,眨了两三下大眼睛,好像感觉到迫近自己的危险似的,谨慎地看了看自己刚才进来的房门口,仿佛背后有令人害怕的东西紧追不舍一样,惊恐不安。

“不,突然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真是太失礼了……”

说着,青年这才惊慌失措地低头草率地打起了招呼。

“真对不起,您是S博士吗?我是住在车坂町的画匠,名叫K。刚才我去澡堂洗澡,回家时经过这儿想打听点事儿……”

果然,青年的右手上拿着毛巾和肥皂盒,他竟穿着西服上澡堂洗澡,看来除了这一身衣物,他连一件可替换的浴衣也没有。不过,除了那一头长发上有着湿漉漉的水汽,他的手上和脸上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已洗过澡的爽朗的色泽。

“……现在,我必须要拜见先生,从澡堂里拼命跑过来的。我有事要拜托您,好在下面没有人看到……因为非常慌张,所以就直接闯了进来。失礼之处,深表歉意。”

青年的话语逐渐平静下来,但是眼中不安的神情并未消失,反倒是越急着镇定,精神看上去就越显得兴奋。他把右手拿着的肥皂盒放进口袋,双手拧了拧濡湿的毛巾,用听不大清楚的沙哑的声音,语速极快地说了以上抱歉的话。

“这么说,您是有急事要找我。那就请坐,慢慢说吧。”

博士把他请到椅子上,朝我看了一眼说:“在座的这一位是我极其相信的友人,您不必担心,有什么事,请不必客气地说吧。”

“好的,谢谢!实际上我是有要向先生报告的事件,不过在此之前,务必请您听取我的请求。今天夜里,弄得不好,也许我犯下了杀人的大罪。之所以说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清是否真杀了人。我刚才听到,许多人指着我异口同声地叫嚷‘杀人犯、杀人犯’,于是我不管不顾地拼命逃到这儿,或许那些追我的人马上就会从身后赶来。可是,转念一想,这些又都是毫无踪迹的梦境,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倘若今夜的杀人是事实的话,又尽是些不合逻辑的情形。再说,以前我也曾经常有幻觉发生,因此,今夜的事件是否属实,我完全不明白。如果真的发生了杀人事件,凶手未必是我。亦有可能从一开始起,就不存在什么杀人事件。所谓‘杀人犯、杀人犯’的叫嚷声,后面有人追赶而来,或许也全都是我的错觉。我说这一切,绝不是为了逃避罪责。在先生面前,我要将今夜的事件彻底坦白出来,请先生做出判断:我是不是就是那个令人诅咒的罪犯。如果今夜杀人的事件属实,我又是那个杀人凶手,也希望先生能帮我证明,我并不是那种心底恶劣的罪犯,我的犯罪都是幻觉作祟。我想提前恳求您,万一追捕者赶到这儿,在我的讲话完成之前,请您不要把我交给警官。——我相信,像我这样的病患在受到某种不可抗力威胁的情况下的犯罪,能够理解我当时心理并为我辩护的,除了先生之外,别无他人。我很早就想过,即使没有今夜这样的事件,我也想拜访先生一次。所以,先生您能接受我的拜托吗?我的讲述很长,在我讲完之前,您能把我藏在这间屋子里吗?当然,在我讲完之后,如果证明我的确有罪,我发誓立马去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