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汤事件(第2/5页)

青年一口气说完,战战兢兢地仰视眼光温和而又锐利的老博士的容貌,刹那之间,老博士的脸上,表现出从未见过的严峻以及头脑明晰的学者才有的品格和权威,他始终热心地凝视着对方的模样,不管那青年是不是可恶的罪犯,他都认定他是一位正直的青年人。过了一会儿,博士以宽容的神态说道:

“好的。在您的话说完之前,我保证您的安全。您显得很激动,请镇静地说,让我们听明白。”

“啊,谢谢。”青年以伤感的口吻说道。随后在博士的劝说下在椅子上坐下。我们三人围坐在桌子边,然后,他慢慢开始讲述。

“在我讲述今夜的事件之前,我究竟该从哪儿开始说起呢?这件事情是从何处、何时开始的呢?真是越想越觉得复杂,觉得非得无止境地追溯到过去的问题。为了更好地说清今夜事件的性质,也许我有必要把自己迄今为止的生平做一个毫无保留的披露,或许还要把我的经历、父母的特征都做一个详细的交代。不过,怕是没有时间啰啰唆唆地陈述这些事情,那我就简单地说几句吧:我是一个有着疯子血统的人,从十七八岁时开始患上了相当严重神经衰弱症,现在虽以画油画为职业,但技巧拙劣,简直羞于提起职业二字,生活极其贫穷。请您事先了解这些情况,再仔细听取我下面讲述的事情。我想,这样先生至少能够明白我所目击的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从而明白我所体验过的苦闷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住处如刚才所说,位于车坂町,在电车路后面那条街,在一个名为正念寺的净土宗寺庙的院子里。我租住了那里的大杂院,从去年年底开始与一个女人同居。一个女人——对了,若从亲密的程度说,叫她为妻子也无妨,不过,我们俩与一般的夫妇关系还是大相径庭的,所以还是叫一个女人吧。不对,叫她的名字——瑠璃子更好些吧。随着我诉说的事情的进展,一定会频频提到她的。

“说实话,我是多亏了瑠璃子,而瑠璃子又是多亏了我才陷落到今天这样贫困境地的。对此,我倒并不感到后悔,可是,瑠璃子却有着各种各样的抱怨,一年到头,她的心中都盘踞着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她在日本桥当艺伎那一阵,要是不与我这一号痞子废物私奔,如今一定会被了不起的人物赎走,过着自由自在的滋润生活。至今我还像一个疯子一般地爱着她,不过,看上去这个根子上多情淫荡的女人,老早就对我厌恶有加了。她不时故意对我寻衅吵架,然后一下子离家出走;没有什么事也会跑到男朋友家里到深夜才回家;再不就是做出令我嫉妒心很重且神经异常亢奋的事情来。每到那种时刻,我成了个真正的狂人,自己也再清楚不过自己已经在癫狂。一怒之下,我会勃然大怒抓住她的头发,让她的身体像陀螺一般就地旋转,又打又敲,最后在梦中好几次都想杀了她。但是,瑠璃子却不是对此惧怕的柔弱女子,有时候,反倒是我在她跟前双手合十,额头蹭在榻榻米上哀求她与我和好。不过,我的这种态度,只能使她变得更加傲慢和任性。当然把她惯成那副模样,我也是有责任的。从去年起,除了神经衰弱症以外,我还罹患了糖尿病,因此,虽然我有心溺爱她的肉体,却无法充分满足她生理上的欲望,我想这一定是我俩变得不合的最重要的原因。实际上,对她那样健康的、多情的女人而言,也许这正是难以忍受的苦恼。于是乎,不知不觉之中,这个原本以健康自居的女人渐渐变得严重歇斯底里、易暴易怒、焦躁焦虑起来。肤色粉红、熠熠生辉的瑠璃子的容貌渐渐变得苍白消瘦下去,我看在眼里,既心痛又愉悦。我的心情已经颓废、病态到这种地步。瑠璃子的歇斯底里症进而以两倍的速度发展,给我的神经衰弱症带来恶劣的影响。我想,先生您一定知道糖尿病与神经衰弱症有着何等密切的联系,而且您也知道,对肥胖者而言,糖尿病或许还不足畏也,而像我这样瘦弱的人患了糖尿病,那可是极其有害的。在我身上,究竟是糖尿病加剧了神经衰弱,还是相反,也不知道哪个是主因。反正这二者互相联系齐头并进,日复一日地损害着我的身心。我常常再三思考瑠璃子的事,做过各式各样的幻想,也产生过种种幻觉。无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都会做奇怪的梦,其中最令人感到痛苦的,就是对会被瑠璃子杀害的恐惧。眼下的我,对于艺术尚未完全绝望,虽然已不再沉溺于对瑠璃子的爱,但觉得作为在这世上生存的价值,平时至少还总想着应该留下一件出色的艺术品后再去死。我这个人坚信这么个道理:再怎么堕落,生活再怎么颓废,艺术的生命是不朽的。万一现在我被那个女人杀害了,那么,我留在这个世上的足迹不是将永远被埋葬了吗?对此我深感恐惧。我老是在想,自己是‘今天被杀,还是明天被杀’,我始终受到可怕幻觉的威胁。半夜里睁开眼睛,只见瑠璃子骑在我身上,把寒光闪闪的剃刀搁在我的喉咙口;我的双眉之间血水横流;将不可思议的麻醉药抹在盖被的被领处……实际上感受或目睹这样的场面,常常几乎要昏厥过去。然而,瑠璃子对我以暴力进行抵抗的事情倒是从未发生过。她虽然性格怪癖,生性狠毒,但遭到我责打之时,简直像个死人一样软瘫下去,嘴唇上浮现出讥讽的笑容,任我乱踢乱打。可是她的这种态度,更加激起我的狂暴和残忍,她默默地忍受着,看到她那张若无其事任人殴打又毫不畏惧的面孔,我会感到更加恐怖。偶尔,她也会破例向我表示亲热的态度,我反而会警惕起来。她所劝的每一杯酒、每一杯水,我都不想随意入口。最后,我想到,与其被她所杀,还不如我主动先杀了她更加安全。是我被杀,还是她被杀,反正我俩之间孕育的这场血腥的犯罪,已经让人感到成了明确的事实。

“我打算在今年秋天举办的画展上,展出以瑠璃子为模特画的裸体画,在这种情形下工作当然无法开展。碰巧从上个月末起,两人每天吵架,使我简直没有时间执笔。我那病态的头脑由于对工作的不满变得更加自暴自弃,渐渐对生活充满了绝望感。而且,近半个月来,我每天的日课变成责打、溺爱、崇拜、哀求瑠璃子,一日之中,我对于瑠璃子的情感,犹如小猫的眼睛那样变化无穷。刚刚还在用力殴打,紧接着的瞬间就突然对她以武士风度潸然泪下。如若她依旧不予搭理,那就再次又踢又打。这样的折腾完毕后,她准会消失踪影,半天一天的,有时经常会彻夜不归。我单独一人被抛弃在家中,连哭泣和发怒的精神头也没了,抱着麻痹了的脑袋,不省人事地躺着,迷迷糊糊地磨蹭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