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稚儿(第4/6页)

这个微笑着说话者的风度,令瑠璃光丸感到莫名的恐惧。他来不及细细品味半年来突然得到朋友消息的喜悦,有关自己一生命运的重大问题,就出其不意地摆在自己的眼前,他顿时感到有点目眩窒息,呆呆地站着战栗不已。

“之后虽经历的种种事情,真不知从何处写起又到何处搁笔。无法亲自登山拜访谋面,真是实在抱歉。一旦破坏了山上戒律,就不该再仰望一乘[9]之高峰,亦难以平等接近深深之沟谷……”

来信是这样开头的,瑠璃光丸好像在怀疑自己,心神不定地慌忙阅读着处处用文言书写的信件。“虽说不消半日就能回来,但过了这么多时间,想必你认定我已经另有所图,一再感到遗憾和痛苦的吧。其实,千手自一开始就全无那般邪念,只想着黄昏时分赶回僧坊。正朝着云母越行走时,从背阴处突然有人蹿出,无情地将我堵嘴蒙眼,不知带往何方。只觉得自己受到菩萨的惩罚,要开始奔赴三途八难[10]活受罪了。”信中既有如此殊胜的文句,也有果断大胆的“荒尾火车荒尾火车[11]”的用词开头,对神佛毫不忌惮的段落。“荒尾火车荒尾火车,人世间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境,而是真正显现西方净土的安乐国。现今的千手,一念三千[12]的法门、三谛圆融的观行皆不需要。与其当个顿悟的行者,不如成为烦恼的凡夫远来得快活。我这么说绝不是要让你感到困惑,而是望你尽快回心转意,理应让你下山。”难道这就是那个千手丸的口吻吗?曾经对佛教有着如此虔诚的信仰之心,对烦恼大加诅咒的千手丸,这真是他的了见吗?信中全篇充满着亵渎冒犯的用语,奇妙的喜形于色的腔调,一种给人以压力的热情,引起了瑠璃光丸心中极大的反感,可是同时,长时间潜藏在脑海里对于“红尘浮世”的好奇心,也以同样的强度汹涌地浮现出来。

“明天早晨就行,请您仔细想想。当然不用我说,绝对不要与他人商量。这座山上的和尚,全都是彻头彻尾的撒谎者,他们会让您这样无辜的稚儿,对人世间断念,随意说些让您宽心的话。总之,请您好好看看这封信,然后做出自己的决断,好吗?”

来人看着瑠璃光丸脸上露出的狐疑的神色,怂恿着说。接着,连连点头致意后,目不旁视地跑下了石阶。

瑠璃光丸的身子还在不停地颤抖。来人给一个纯洁而又地道的少年心灵塞进了无法承受的沉重物体。自己将因为明天早晨之前准备好的答复而影响到将来。——他还没有经手过这么大的事件,只要意识到这一点,他就无法控制住自己剧烈的心跳。

入夜,不安和兴奋依旧支配着大脑,他没法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今天得到的问题。他把那封揭示出长久锁在心中的“女人”秘密、处处连缀着令人惊异文字的不可思议的信件放在桌子上,想着待心情平静一点后再读一遍,此刻正闭上眼睛一心一意地念经。虽然有了令人怀念的旧友的消息,然而他冷不防地从旁边扰乱了自己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勇猛精进的决心,积累的随缘行动之功德,真是既让人可恨,又让人恼火。

“再读一遍会成为迷茫的根源,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它。”

正这么想着,觉得一旁又传来嘲笑自己卑怯的话语:“自己并不这般柔弱的人,连这点事都觉得危险。”不管自己是否迷茫,那只是佛祖的一个想法而已。千手丸所说的,人世间不是幻境,真的可以相信吗?那句话对自己又有着什么样的诱惑力呢?如果自己经不起那种诱惑,那是要被佛陀抛弃的。不时抬头的好奇心,为他做出了各式各样的辩解。

“……要说到女人的温柔和美丽,无论是绘画还是文章都难以表达,比较、比喻皆无法传告。……昨天在淀津坐船去江口,沿河住家的游女纷纷撑船向我靠拢。她们纳闷这究竟是势至菩萨的下凡,还是杨柳观世音的临时修行?总之觉得是世间值得庆幸的事情,不出一会儿,她们就把千手的船只团团围住,一起唱起了催马乐歌谣,内容暂且不提,说定要唱首歌给我听。一位游女站在船舷边,反反复复地唱出节奏奇妙的歌谣:‘释迦牟尼于烦恼世界至清净境地间往返,其子罗睺罗之母依在。’……”

千手丸使出浑身解数,力图从信里的上下文,攻破瑠璃光丸的求佛道之心。他说出世十六年后,才首次看到人世间那么多年轻人的欢喜和赞叹,他们在那儿响亮地呼唤。千手丸信里有的部分在兴高采烈地舞蹈,有的部分在埋怨上人高僧对自己的欺骗,有的部分在向自己的青梅竹马瑠璃光丸起誓过去的友谊永不改变,劝其下山。瑠璃光丸深读此信后的感觉是,自己从经文的任何一节或其他任何文献中均未得到过这样的印象。

“相信有十万亿土的彼方——极乐净土,就在此山脚下,那儿有无数活菩萨居住。只要自己能去,随时会受到款待。”这一令人惊异的事实,已经没有丝毫可怀疑的余地了。千手的信中已经透露,人间一定有迦陵频伽[13]鸟、孔雀和鹦鹉在鸣啭吧,有砗磲[14]玛瑙的楼阁、有金银赤珠的街道吧。瑠璃光丸的眼前,忽然出现了童话故事里绝妙的空想世界,能够下山去如此快乐的世界,怎么会妨碍悟道呢?高僧为什么要轻视那个世界,为什么要让我们远离那个世界呢?他在战胜这种诱惑之前,首先想搞清楚必须战胜它的理由。

借着昏暗的灯火,他展开书信,反复阅读了几遍,整整一宿没有合眼,始终在思考。凭借自己的知识和理解能力,在可能的范围内,拼命想找出足以否认信中所说事实的依据,恳求佛陀倾听自己认为值得称道的良心呼唤,并予以拯救。这样做的结果——使他犹豫着难下最后决心的,无非是对于住惯了的僧院生活的留恋和高僧严厉训诫的盲目的敬畏,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然而,没想到以上两点非常执着地控制着他的想法,如果想要坚决不下山,那只有尽量极力主张那两种情感。

“难道你只相信千手丸信里的话,不相信佛陀的教诲和高僧的戒律?难道你不胜惶恐认为佛陀和高僧是骗子?这样你能够心安理得吗?”

他这样出声嘀咕着质问自己。人世间如同千手丸所说一定是个相当有趣的地方,但是,受到这趣味的吸引,将十四年才建筑起来的信仰一朝抛弃,好不好呢?自己不是早就发过誓,要忍受千难万苦的吗?虽然能得到一时的现世之快乐,却因此受到佛法的惩罚,来世堕入地狱之后,不是会受到十倍、二十倍的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