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稚儿(第2/6页)

“我也记得那些前辈老是嘲弄说,你真像个女孩子。难道我的样子像个恶魔吗?我甚至害怕地哭泣过。可是也有人安慰我说:不用哭吧,你的脸长得像菩萨那样美。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是在赞美我还是在毁谤我。”

两人越是这么交谈,女人的真面目似乎离他们的认识就越远了。

虽说是大师高僧结界的圣地,但是这山中分明也有毒蛇和猛兽栖息。春天里莺啼花开,冬天里草枯雪降,人世间毫无变化。唯一有异的就是不见一个女人,佛主如此厌弃的女人,为何长得酷似菩萨?如此美貌的女人又为何比大蛇还令人恐惧?

“人世间若是幻境,那女人一定是美好的幻影。幻境会使凡夫俗子迷失方向,恰似行走在深山里的旅行者迷失在浓雾中一样。”

思来想去,结果两个孩子得到了这样的判断。美丽的幻境,美好的虚无——那就是女人。如果他俩不这样认定,那么两人的理性就怎么也无法满足。

年少的瑠璃光丸的好奇心宛如倾慕幼儿童话故事乐园那样,是一种淡泊的一时冲动;年长一点的千手丸难以忘怀的,则是好奇心这个词所无法表达的强烈情感。每天夜晚与他面对面而睡,看着睡得香甜安稳的瑠璃光丸的天真无邪的睡脸,就不能不万分羡慕他人的纯真,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烦恼呢?而且,有时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出众多各式各样的女人的面影,整夜整夜地妨碍他的睡眠。有时,她们变成具备三十二相菩萨,在紫磨黄金的光芒中要拥抱自己,有时又变成一副阿鼻地狱的狱卒的样子,用从十八根角尖燃起的火焰,刹那间要将他杀死。被噩梦魇住后浑身冒冷汗的千手丸,被瑠璃光丸叫醒,从铺上跳起的事情也发生过好几次。

“你刚才发出呻吟及奇妙的梦呓,是受到什么鬼魂袭击了吗?”

听到询问,千手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声音颤抖地回答。

“我遭到了女人幻影的苛责。”

随着时间的推移,千手丸的举止表情中,渐渐失去了孩子应有的快活和单纯,只要一有空,他就悄悄地背着瑠璃光丸,在大讲堂的祭坛处徘徊,做梦似的全神贯注于观世音和弥勒菩萨的妖艳的尊容,耽溺于茫然的沉思之中。这种时候,充斥于脑海的只有唯识论中的“外面似菩萨”一句话,内心嘛,等同于夜叉也罢,不过是幻影也罢,在这座山上众多的殿堂与佛塔中摆放的类似菩萨的人,如若是能活在这个世上的,她们是多么端庄秀丽、多么庄严肃穆啊。不知何时,他对于女人的恐惧心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憧憬。药师堂、法华堂、戒坛院、山王院,他逡巡在山内的各个厅堂,永不满足地天天注视着本尊主佛、左右侍像、横木板条间的天人群像。这一阵子,他已经不愿意在和年少的稚儿谈论女人了,虽说要对瑠璃光丸说起“女人”二字并不困难,可是,他现在却会不可思议地感到这是件罪孽深重的事情。

“自己为什么不会像瑠璃光丸那样以天真的态度去处置女人问题呢?为什么一边眼里朝拜着尊贵的佛像,一边在心里浮现出下贱的女人身影?”

或许这也称不上是什么烦恼吧。——想到这儿,他不禁毛骨悚然。上人高僧说过:这山上没有烦恼的种子,虽然千手丸相信高僧的话语,可是自己怎么就不知不觉地成了烦恼的俘虏呢?他想,应该尽快地把心中的苦闷告诉高僧,但是,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响起:“别轻易向他人告白。”这烦闷既是痛苦的,又是甘甜的。看来也是应该设法珍藏于心。

千手丸十六岁、瑠璃光丸十四岁那年春天,围绕东塔的五谷里樱花盛开,绿色新叶环绕的四十六坊中,连续多天是梵钟鸣响的闷热阴郁的晴天。有一天早晨,两个人受上人委派,去横川的僧正处办事,回来的路上,坐在路上稀少的杉树荫下稍事休息。千手丸不时发出叹息声,专注地凝视着兜率谷底升腾而起的晨雾形成山巅云雾的模样。他突然说道:“你最近一定会对我的状况感到奇怪吧。”说着,严肃地朝年少的朋友转过脸来。“……我与你交谈了人世间的事情以后,总是惦念着女人,每天都这样感到苦恼。我在梦境之中会想见到女人,这是难以启齿的。我跪在如来的尊像前,无论怎么用心祈愿,女人的面影总会在眼前闪现,一时一刻也无法念佛。我怎么变成了如此令人惊讶的人啊?……”

瑠璃光丸吃了一惊,他看到千手丸的脸颊上流下了泪水。因为他流泪了,所以他说的是认真的。然而,女人的问题为什么会给他带来那么大的苦闷?其理由是瑠璃光丸所不明白的。

“你距离出家尚有一两年的时间,上人高僧说过,我今年可以剃度。但是,如果我不能改正这令人讨厌的根性,那么即使有志于菩提之道又会有何效果呢?即使专修六波罗蜜[5],严守五戒[6],脑袋中的妄想会成为一辈子的障碍,就会永远摆脱不了轮回的世界。诚然,女人或许是空虚的彩虹、假象的幻影,但是像我们这号愚蠢的凡夫俗子,要把彩虹理解为幻影,比起听取难得的说教,还是深入到云雾中去看看,更容易明白。所以我决心,在出家之前偷偷下山一次,看清女人到底是什么,那样我就会明白幻觉的意义,妄想当即就会消失的。”

“你那么干,上人高僧是要责骂的。”

为了扫除迷雾,千手丸决心去探明女人的真面目,这是多么令人爱怜啊。可是,对瑠璃光丸而言,要是放好朋友一人去人世间,实在觉得放心不下。琵琶湖里的龙神、三上山上的蜈蚣要是跑出来他可怎么办?会不会被女人捆住手脚,拖进漆黑一片的洞穴?万一活着回来,因为破坏了高僧“不经我允许不得下山”的戒律,他还能在山上住下去吗?

“我当然知道,人世间有无数的灾难等着我,碰上猛兽的獠牙,受到盗贼刀刃的威胁,可那不也是佛法修行的一环吗?即使不巧丢了性命,比起这样受烦恼痛苦的折磨还是要好些。听前辈们说,这儿离京城只有八公里,一大早下山,晌午过后就能回来。要是去京城嫌远,那么下到山脚下的坂本住宅地看到女人就可。只要半天不被高僧发现,我的愿望即可实现。即便事后败露,只要我消除了彻悟道路上的疑惑,高僧一定会为我高兴的。承蒙你为我担心真是不胜感谢。请你不必阻拦,我的决心是坚定的。”

千手丸斩钉截铁地说着,眺望着从脚下一片开阔的琵琶湖水面上冲破晨雾冉冉升起的太阳。“幸好今天又是绝佳的好时光。现在出发,未时就能回来。要是能够平安回来,今晚就可以把人世间的稀奇事告诉你。你好好期待吧。”他的手搭在瑠璃光丸的肩上,劝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