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第6/14页)

章三郎拿父亲没有办法,并不是因为他具有的道德观。道德这一固定词汇,完全无法诠释父子俩的关系。一种不可思议的、令人胸闷难受的、心头压抑的、悲伤阴翳又频生怒气的情感,经常存在于他们父子之间,叫他怎么也化解不了。偶尔来到父亲面前,强烈的反抗心理就会勃起,不满的怒火会熊熊燃烧。但是,父亲那张羸弱的脸上,总是带着阴郁的、令人怜悯的悲伤面容,因此,章三郎无法顶撞,也无法动手。一想到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与老人同样的血液,章三郎就会难以忍受,一时间全身变得僵硬起来。

“都二十五六岁的人了,每天不好好上学,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打算怎么办呀?”

他常常会不由分说地被叫到父亲身旁,遭到这样的逼问,要他发表意见。这种时候,章三郎通常与父亲面对面站立,多久也不做回答。

“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总会有点想法的吧。到底有些什么打算?每天游手好闲,有什么想法,你倒是说呀!”

就这样,父亲步步进逼,可章三郎依旧以沉默对抗,哪怕是两小时、三小时。

“我当然是思考过的,不过,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的。”章三郎在心里嘀咕,但绝不会把它说出口来。他并不想为了一时的轻松胡诌几句让父亲宽心,换言之,他的内心充满着惨淡的情感,令他无法开口。最后,父亲越来越焦急,暴跳如雷,乱爆粗口。章三郎心中的反抗意识也越益高涨,尽可能用表情与态度明了地表达出来。比方说,板着一张凶巴巴的脸,眼光怒视父亲,或者在父亲拼命怒吼的时候,故意打上个大大的哈欠。

“嘿。”父亲咋了咋舌,“你算什么东西,居然在父亲对你说话时打哈欠。你噘什么嘴呀?”

听到父亲这番话,章三郎才感到心里有点松快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表情和态度的意思已经让父亲领会了,自己达到了反抗的目的,所以不悦的心绪便烟消云散了。

“你也真叫人目瞪口呆呀。我打刚才起就苦口婆心地开导你,你就是一言不发,不知道你是倔强顽固呢还是愚不可及。……从现在开始,好好改改你的劣根性,振作起来!别再像过去那样睡懒觉,早上六七点就起床,每天要去上学。也不要像过去那样随便到外面过夜,哪有像你这样一出家门,就三四天不回家的家伙?希望你好好改正,否则我就不答应……”

结果,总是父亲放低身段,用多少有点恳求的语调哀求儿子,说完后收场。这时候,父亲的眼底,会泛着晶莹的泪光。

“既然会饱含泪水,那么为啥不能用更温和的语言对我说话呢?当然咯,我为什么不能对父亲态度更恭敬些呢?”

每次想到这些,章三郎的心中会有另一种悲哀隐隐作痛。倒不如父亲对自己始终态度强硬,那么自己反而不会心存愧疚了。

不过,这样的悲哀顶多持续半天或一天。第二天早晨,当父亲叫醒熟睡中的他,他对父亲的想法又回到前一天,依旧用同样的态度与父亲对峙,要么懒觉睡到中午,要么干脆三四天不回家。

“自己既然如此讨厌父亲,那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家呢?可以与父亲大吵一场,爽爽快快地永远断绝父子关系啊。与这种肮脏的大杂院相比,世上愉快的好去处多的是。哪怕是流浪的生活,无论落魄到何种境地,都会比现在幸福的。”

章三郎几次下定决心,试图离家出走。通过在外卖旧书,或向朋友借钱,凑到一点点旅费,离家出走后在外混上十天二十天的,可是过了这些日子,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东京。

“不论我过成什么样子都行,因为自己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虽然章三郎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还是有着对自己出生之家的留恋——哪怕那个家又脏又乱,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不愉快,但最终还是自己能够落定的场所。对自己出生土地的留恋,对于养育自己家庭爱慕的盲目的本能,还是经常潜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战胜了出门漂泊的莽撞的冲动。

“这一辈子,我怕是再也回不了这个家了。我会在深山野地里终老,不会有人来看护病中的我。我到死也无法与父亲见面了,还有小时候怀抱着自己入睡、为自己哺乳的母亲。”

每当想到这个份上,他都会感到孤身在外飘荡的无依无靠。于是,为了能再次与父亲反目不合,他又返回了八丁堀的陋屋中。

虽然父母可以如此约束自己心灵,但越是能够理解因缘的深度,就越是会诅咒和害怕这种因缘。章三郎对于自己一边不时疏远父母,一边最终又离不开父母的薄弱意志感到恼火。

“喂,章三郎,起来了,快起床!”

父亲又在连声高喊,还用脚不停地踢章三郎的屁股。

“你又在睡午觉呀。……这真是成何体统。留声机也罢,其他东西也罢,用完了一扔了事,也不收拾一下。……东西用完,就得好好放回原处!”

章太郎睡眼惺忪地望着天花板,恶心地打了个大哈欠,打算躺着继续睡下去。其实他的意识已经清醒,但是在这种场合,他就是不愿老老实实地起床,就是要与父亲对着干。

“叫你起来就不起来,你这个畜生!”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刻薄地抓住章三郎的手腕,用蛮力将他拉了起来。父亲从怀里拿出一封电报,捅到儿子的鼻子跟前。

“……哎,你给我醒醒。不知是哪儿发来的,你有一封电报。好像你有一个朋友去世了。”

“哼。”章三郎冷冷地应道。他从父亲手上接过电报。比起朋友死讯带来的惊讶,他对于父亲任意拆开自己电报的不礼貌举动更为生气,这种事情今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段时间,寄给自己的信件,父亲总是会先行拆开,检查其内容。

“这到底是谁呀?能发电报来通知你,你们之间的关系也够亲密的。”

“什么关系亲密呀。”

章三郎的心情又变得恶劣起来,没好气地对父亲说。

“若不是关系好,怎么人家死了还给你发电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什么你也不知道,瞧你这说话的腔调。”

父亲莫名地生起气来,马上变成针锋相对的辩驳语调。“……对人家的问话,从来也不好好地回答。”他嘀嘀咕咕地悻然走下楼去。

“铃木,今日九时,亡故。”

手持电报,章三郎一时陷入了沉思。铃木的死对他而言,既不意外,也不觉得悲伤。只是想起自己与铃木这个同学的那点交情,从他的死中发现了何为奇妙命运的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