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第4/14页)

母亲又说起了她的老一套,一边絮叨一边落泪,从袖袋里拿出皱巴巴的废纸擤鼻子。她与其说是在怨恨丈夫,莫如说是在为自己频频落入这般境地的经历而悲伤。其实,家里每天晚上都会爆发的夫妻吵架,总是以母亲的落泪而收场的。哪怕是易怒的父亲气得太阳穴青筋直暴滔滔不绝地咒骂,只要母亲以她的固定套路回敬,父亲马上会枯萎下去,缄口不言。

“我们娘儿几个住在这种大杂院里,到底是谁的过错!”

只要母亲此言一出,父亲一下子就全哑了。父母亲和他们兄妹俩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贫贱的。父亲到间室家做养子的时候,继承了不少上一代传下的财产,当时母亲是个什么也不缺的幸福家庭的小姐,可是,二十年间,这个家就一步一步地落魄,最终到了过日子都艰难的地步。母亲相信,这一切都是父亲没有本事的结果。父亲并不是投机钻营、沉溺于放荡不羁生活的人,他认认真真地继承了养父母的家业,严守着一个养子的身份,在不知不觉之中落后于时代的发展,变得消极退缩,渐渐染上偷懒逃避的恶习,一点一点地耗尽了家中的财产。尽管母亲把责任归咎于父亲的无能和缺少远见,可父亲并没有认识到自己身上的弱点。他耿直、顽固、谨慎,认定只要消极地守住道德就是完成了做人的本分,在此之上的幸福或不幸,完全是命中注定。但是每当遭到母亲的正面攻击,他也确实会心怀愧疚,满脸羞惭地低下头去。就这样,每次吵架常以母亲的胜利告终,但是母亲却不以胜利感到高兴,她越赢得胜利,父亲越萎靡,母亲越感到难受,最后只能像孩子那样没出息地抽泣,不停地发着牢骚。

关于留声机的争论,其结局也与以往一样,父亲脸上无光地极其不快,母亲则可恨可气地哭天抹泪。

“没关系的,爸爸。以前我在阿叶家摆弄过几次留声机,从来没给她搞坏过。我来播放就行,请别让其他人动。”躺在铺上的阿富开口劝导争吵的双亲。当时阿富的病态不像现在这么严重,在床铺上摆弄留声机没有问题,把留声机放在一张已经开始剥落的凸花漆器小桌上,有时让妈妈帮着上紧发条,把唱片搁到唱盘上,换装好唱针。

“嗯,那是吕升的《壶坂》[2]吧。……阿富,这一盘再放一遍好吗?义太夫小调,这样听上去真是挺不错的啊。”

四五天后,父亲好像忘记了吵架,晚饭时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忘情地欣赏着曲调,心情大好。母亲说喜欢长歌,总是从唱片盒里找出伊十郎和音藏的音乐,让阿富放给自己听。为病人借来的东西,变成了父母亲的慰藉物,很多时候,重要的女儿不过成了播放唱片的技师。二十多张唱片每天晚上被无休止地反复播放,始终看着女儿操作的父母,一点儿也不学习播放方法,从一开始就怕弄坏机器而不去触碰。瘦骨嶙峋的患者少女,披着沉重的和式棉袍从被褥上爬起来,转动留声机,而父母们则在一旁低头倾听。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光景呀。女儿的脸庞好似一位行着不可思议妖术的巫女那样可怕,而她的父母亲却又像一对中了魔法的男女一般愚昧。留声机这玩意儿,成了无法摆弄的神秘机器那样被凡人使唤着。

阿富的病情越来越重,再也无法自如地活动身子,缺少了播放留声机的技师,这台机器被包袱巾裹上,放置在橱柜上。毛手毛脚的章三郎试图把它拿走玩玩,着实使妈妈和妹妹吃惊不小。

“章三郎,叫你别动就别动!首先,哪有大白天放留声机的?再说你也不会放呀。”

“哪个国家有不会放留声机的人啊?没事的,我借去二楼玩玩。”

对于这么一个简单的机器,妹妹和妈妈竟如此大呼小叫的,章三郎对于她俩的小气极为恼火。真是愚不可及!如今,这留声机早就不稀罕了,还弄得像触碰肿瘤那样一惊一乍的。要是那么担心弄坏,那你借来干吗?出借的阿叶也真是的,借人这么一个小道具,一会儿说不要划伤唱片,一会儿又说发条别上得太紧,仿佛这留声机就像世界唯一的珍宝那样,动弹不得。机器只要使用,有点划痕还不是理所当然的!那么讨厌碰伤,当初就不该买下它。章三郎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今天我就要带走它,非得好好使一使,以平心头之愤。

“妈妈,妈妈!哥哥,你不能!在这里解开包袱巾,弄得灰尘到处飞扬。”

“没关系的,由他随便去折腾吧,待会儿爸爸回家后会去教训他的。算什么呀,每天都不去上学,宅在家里游手好闲,只知道玩。哪儿有像他那样的大学生!”

母亲和妹妹都向他投去恶狠狠的鄙视的目光,可章三郎还是笃悠悠地捧着留声机盒上了二楼。

他把留声机放在靠窗的桌子上,想进行播放。可说句老实话,他完全被母亲说中了,迄今为止从未玩过留声机,他觉得自己大致上是会播放的,可实际一操作,居然如此麻烦。机器怎么也转不起来,他将那些小零件一会儿插入,一会儿拔出,正在手足无措之际,楼下又传来了母亲和妹妹令人心焦的喊声。

“章三郎,你在干什么呀?瞧你那模样,逞能说自己会弄,明明不会,还要硬搞,会把机器弄坏的!所以我不得不说你,要放的话,快把机器拿下来,让阿富教教你。章三郎,快拿下来!”

章三郎勃然大怒,急着胡乱将机器转了几下,可不知哪儿操作有误,唱针还是无法顺当地进入唱片的纹路。他热得难受,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水,憎恨地瞅着留声机,不由得眼中噙满了悲伤的泪水。

“浑蛋!有为这点小事而哭的家伙吗?”

他在心里呵斥自己。为了要和妈妈和妹妹那种可怜虫憋口气而流泪,那自己也太窝囊了。对于比自己还要低下的人,他始终愿意保持心中的冷静。

“爸爸和妈妈不论说什么,哥哥都听不进,不当一回事,那可不行!应该有个更厉害的人来教训他,否则他是不会清醒的!……”

楼下的病房里,又传来了妹妹狂妄自大的指责声。听到妹妹的话语,章三郎感到怒火中烧般地愤怒和不快,先前的悲伤顿时忘得精光。

“你这个撒娇发嗲的家伙,别再胡说八道!谁要你教播放留声机。要你教,还不如先砸烂了它。你给我记住!”

说着,他再次粗暴地摆弄搞不定的留声机。这一次,不知什么缘故,碰巧唱针划入唱片,响起了“清元北洲,新桥艺伎小静”的曲调。“晚霞时分衣纹坡,整襟喜迎首购物……”娇媚浓艳的自然女声,高亢尖厉地传来,唱得兴高采烈,很有气势。章三郎双手合抱,听得如痴如醉。母亲和妹妹也不再吭声,楼下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