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傍晚(第3/4页)

野豆可怜,命不好。这话不是齐光说的,而是灯泡厂的大人们说给他听的。

有段时间不知道怎么搞的,厂里的工人给孩子取名字都用叠字,“瓜瓜”“豆豆”“楚楚”“璐璐”“柴柴”,到了吃饭的点,大人们一齐叫嚷起来,“瓜瓜”“豆豆”“柴柴”,喊小猫小狗似的,满院的孩子小猫小狗似的蹿。齐光原名“齐光光”,有段时间爸打牌总是输钱,怪罪在儿子的名字上,给带到派出所改了,去掉一个“光”字,不叠字了。几个孩子年岁相近,一起上的幼儿园和小学,又一起升了初中,青梅竹马,整日黏在一起,后来楚楚、璐璐和柴柴等人搬走了,剩了瓜瓜、豆豆和齐光。

豆豆姓刘,野豆是他的自称。豆豆爸和齐光他爸一样,都是吹泡筒的,以前分在一个工作小组,住在同一栋职工楼。豆豆七岁那年,豆爸和豆妈闹得凶,豆妈一气之下喝了农药,送到医院时,全身黑紫,洗胃也没抢救回来,豆豆哭得差点断气,从此恨上他爸。他扒着运煤的货车离家出走,好几个月也没消息,厂里人都说这孩子找不回来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又黑头黢脸地从旮旯里蹦出来。听他说,最远到了浙江绍兴,还可能在上海遛了一圈。一个七岁的孩子这几个月到底怎么活下来的,豆豆自己也说不太清。大人们说,豆豆这人命硬啊。这事之后,齐光很服气豆豆,毕竟他是灯泡厂里唯一出过省的孩子。

灯泡厂倒闭之前,效益已经不行,豆豆爸从厂里出去单干,跟人合伙包小煤窑,一夜之间赚不少钱,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学老师,生了个新小子,在北门造了四层楼的房子,从厂里搬出去,生活这就翻篇了,一切重新开始。豆豆不肯跟他爸走,一个人仍住在厂职工楼里,既没人照拂,也没人管教,他爸隔段时间托人给他送点生活费,其余的也不理会。豆豆主意大,到处跟人说自己没妈没爸,是个野孩子,野豆,野豆,就这么叫起来了。

梁瓜瓜的脑壳有问题,小时候得过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别的也没什么,就是比一般孩子笨,小时候并不觉得那么严重,越大越显出来,眼神笔直地放出去不拐弯,痴痴愣愣的,体格发育迟缓,个头小,手脚不协调。瓜瓜住在帆布厂,他爸以前在帆布厂里专司运送货物,人高马大,开大卡车,威风神气,梁瓜瓜虽然是个笨蛋,但也会骄傲,跟他爸走在一起时,腿踢得高高的,眼睛能翻过头顶。帆布厂没了,瓜瓜爸自己买了辆大卡车跑运输,一个月在家待不了几天,梁瓜瓜失去了光环,自此萎靡,整天和野豆混在一起。

野豆和梁瓜瓜要好,齐光是凑数的。野豆看多了香港电影,豪气干云天,整天把“兄弟情谊”挂在嘴边,要和梁瓜瓜拜把子,但拜把子两个人不行,刘关张桃园结义那也是三个人,正好齐光也浪荡无着落,凑热闹掺和进来,可心底话掏出来讲,齐光不太愿意和他们走太近,野豆豆是公认的坏小子,梁瓜瓜是公认的傻小子,跟他们混在一起也不算什么好鸟。

三个人在灯光球场指天歃血,找了个破碗,用小刀在手指头上划开一道口子,硬生生挤出几滴血,学电影里念了“我野豆豆”“我齐光”“我梁瓜瓜”“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完事后,野豆请梁瓜瓜和齐光吃了桂花凉粉,一起去录像厅看了李连杰的《太极张三丰》。

齐光纳闷,原来拜把子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这么平淡,一点情绪起伏也没有,后来看了《英雄本色》才想起差距在哪里——他妈的,没配乐!

既然拜了把子,野豆要打架,齐光就不得不帮忙。兵器已经挑好,时间也差不多,三个人悠悠地踱过去,梁瓜瓜一路上霍霍他的刀,兴奋不已,引得路旁的人都拿着怪眼神瞧他们。齐光只好站远点,把西瓜刀往袖子里藏,不想让人看出他们是一伙的。

第四中学后面的小山坡很快会被铲平,即将改成一个足球场,推土机和土方车停在一旁,也许明天就会开工。每年秋冬都会有人来此放火,土坡上光秃秃的,没有大树,只有几棵幼松和矮矮的芦草,远远看见坡上蹲着几个人。四中的校服是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很显眼,可是隔得太远,还是辨不清到底几个人。野豆眯起眼看,说有四个孙子,齐光说有五个,梁瓜瓜说六个孙子。野豆在梁瓜瓜头上捶了一拳,骂他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可以确定,对方人数一定比自己这边多。

齐光越走近小土坡,心跳越急,一直跳上嗓子眼,热血冲上头顶,脸颊发烫。

齐光说:“野豆,你给几个人下了战书?”

“就两个。没想到这俩孙子还带人,妈的。”

“你不也带了人来。你在战书怎么写的?”

“我说要让他们死得很难看,打得他妈都不认识他们。”

“他们人数比我们多,我看这次是我们死得难看。”齐光低着头。

“我们有刀,乱砍也能剁他们好几个。”

“哎!你干嘛去偷自行车呢?”

野豆白他一眼,说:“我请你们看录像、吃饭、打台球,没让你掏过钱吧。你管得真宽。以后我不光偷自行车,我还要偷汽车,还要抢银行、杀人,你信不?”

齐光相信凭着野豆的胆量和脾气,这些事情他都做得出来。他不再吭声,野豆嫌他㞞,拉着梁瓜瓜走前面。离土坡已近,能清楚地看出对方有五个人,他们朝这边走过来,很快就会狭路相逢。

那五个人在距离齐光他们五米远的地方停住,手里各握一根手臂粗的大棍子,远看像一排瘦瘦高高的竹竿子,脸上挂着不屑的笑意。齐光心里立刻骂了野豆的娘——他一直没说这些人是高年级生。这些人高他们一个头,人数还比他们多,这不是两军对垒,而是核碾压。

天空被一片黑浓的乌云遮住,阴沉沉的,风卷起沙子,芦草像浪一样滚动,也将少年额前的头发吹得乱舞。空气潮湿。在云层的彼端、深处,两声闷闷的春雷响动——快下大雨了。在那一刻,齐光想丢下手里的西瓜刀,一路狂奔,躲进家里的柜子。

一个满面青春痘的男生站出来,问:“哪一个是野豆?”

野豆颤巍巍地往前迈了一步,嘴里还横:“就是你爷爷我。”

那个男生又说:“有胆子,等的时候还怕你不敢来,我们准备撒泡尿回去了。没想到你们竟然来了,还是这么小的孩子,传出去我们打小孩不光彩,你跪地上磕两个头我就放了你们。”

野豆扬了扬手里的刀,说:“等会让你跪地上喊我们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