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傍晚(第2/4页)

一开始爸不肯去,放不下脸。灯泡厂高级技工跑人葬礼上吹唢呐,成何体统。妈一巴掌拍醒他:得了,你放不下“齐工”的架子,现在也没有灯泡给你吹了,那一家人抱团饿死吧,生路不走走死路,活该,再说了,吹唢呐吹成人民艺术家也不是没有,说不准你就是一个。爸被说动了,作为丧仪队编外人员吹了几次,队里的人喊他“齐老师”,这称呼可比“齐工”还有面子,听起来特有文化,再加上给的钱多,爸就这么入伙了。那年煞得厉害,入春之后老人走得多,爸所在的丧仪队忙得前脚黏后脚,天天都要出活。

妈原来是灯泡厂里烫标签的,在第四车间干活。铜戳蘸上黄漆,拈着灯泡头,对准位置,轻轻一拓,拓出“为民”两字,放进箱子里等候干燥。这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妈手脚快,总是上午就把事情做完了,下午的时间用来织毛衣。她什么花样都会织,还托人买了几本日本的编织书,日文看不懂,就着图片使劲琢磨,所以她手上时常有些时髦的新花样,别人求她教,她不肯教,绝活哪能随随便便告诉人家,告诉人家了那还能叫绝活吗。灯泡厂还没倒之前,妈给人织毛衣挣外快,一件毛衣工费十块钱,不含线,两天织一件,一个月也能挣个百来块,齐光上小学的零花钱一直比别人多,都打这儿来。灯泡厂没了,妈和厂里另外几个女工合伙搞了个针织店,专门给人织来样定做的高档羊绒衫,一件绒衫价值两百,能抵得上妈以前在厂里一月工资。就这么,还赶不及,每天也得忙到夜间。以前爸妈工资加起来五百,一家人抠着省着,可人家一件衣服就值这么多。妈吐着舌头说,日子这么艰难,哪里蹦出来这么多有钱人,天上掉下来的呀。

爸妈都见不着面,齐光成了狗不理,开家长会没人去,学业没人管,老师也瞧不上,齐光乐得混日子,反正爸也没时间揍他,以前那是盯着揍的,一点小事就揍起来,揍得齐光眼睛都红了,恨不得拿刀剁了爸。他已经半个月没去学校,天天和野豆、梁瓜瓜一起瞎逛,去录像厅看香港电影、打拳皇、溜旱冰。他新近迷上钓鱼,自己在灯泡厂的绿化带砍了一根竹,做了根鱼竿,每天上午背着书包假装去上学,其实是到城边河边钓两三个小时鱼,钓上来的鱼也不敢带回家去,怕爸妈知道他没去学校,每次都把鱼从钩上摘下来,重新扔回到河里,这些鱼长得何其相似,同样的大小同样的鳍和鳞,他疑心每一次钓上来的都是同一条。浮漂随水而动,眼睛盯着它一动不动,心不在焉,有点儿困意,又有点儿什么在心底深处醒过来,还没觉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时间就这样粼粼地溜走。

饭吃得急,午后有桩大事要干。

昨日和野豆他们约好了,今天灯光球场会合,下午三点去第四中学后面的小土坡上打群架,教训第四中学那两个野杂种,欺负到太岁老爷头上来,死路一条。野豆恶狠狠地说:这次来点狠的,搞几把刀,让他们挂点彩。他随即哼起《纵横四海》主题曲,梁瓜瓜也跟着哼哼,齐光没哼,想的是上哪搞刀子,搞多大的刀子。野豆让齐光别操这个心,他有办法,齐光不吭声。野豆说,你是不是不想去,不想去早说,我和梁瓜瓜两个人去就能灭他们一个团。齐光被他问蔫了,立刻回答:帮兄弟打架,义不容辞!

这架打得不明不白,要说实话,野豆并不占理,他和梁瓜瓜夜里去四中偷自行车,被两个值勤巡逻的学生抓了个正着,摁着一顿打,扔了出来。打得不狠,也没断手折腿,可野豆记恨,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是丢人,以后野豆豆自封的“城西一霸”名号喊不出去啦,他托人问清楚了打他的是哪两个,一一下了战书,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齐光纯来帮闲,此事和他一点干系也没有,可他一听要动刀子,确实有些坐不住,这玩太大了。

灯光球场在灯泡厂和帆布厂的中间,已经荒废多年,铁网围着。七五年灯泡厂风光无限时,几个工人用五百只一百瓦的白炽灯泡、四根电线竿子,分置东南西北,拼出一个灯光篮球场,和隔壁帆布厂的工人共用,外围一圈铁网,外面闲杂人等还不让进。五百个灯泡齐齐打开时,亮如白昼,远照四邻。十几年间灯泡相继炸掉,到了齐光这会儿,电线都烂没了,灯泡厂和帆布厂的人都忘了这个球场似的,紧闭着大门,任它蒿草满地,泡桐丛生。

齐光从铁线网的破洞里钻进去,时间还早,野豆和梁瓜瓜还没到,球场上一片绿幽,蚊蚋还没有滋生,齐光铺开一片草,僵僵往地上一躺,眯了一觉,阳光透过眼皮,落下一层红红的热意。差不多等到日头偏西,才听到野豆和梁瓜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野豆手里拎一个布包,扔在地上,哐当作响,露出三把寒光凛凛的西瓜刀。他指着刀说:“挑吧。”

“你从哪里弄来的?”齐光问。

“跟人买的,特地开了刃,别说切西瓜,切石头都成。怎么样,能砍死那俩畜生吧?”

梁瓜瓜挑出一把来,在空中霍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说:“能。”

齐光说:“瓜瓜你个子小,打架的时候站我和豆豆后面,别往前冲,知道不?”

梁瓜瓜说:“呸,我人小力气大,真干起架来,齐光你不一定能打赢我。”

“瓜瓜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傻逼,不晓得谁对你好。”

梁瓜瓜屁股一摆,跑一边玩刀去了,一会儿金鸡独立一会儿白鹤亮翅,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武侠电影里的昏招。

野豆也拿一把在手里玩,就剩一把在地上,齐光拾起来,仔细端详。全天下的西瓜刀一个模样,长长细细扁扁,刀头平切,轻飘飘的也不重,刚开出来的刃粗糙而锋锐,一刀下去,能深深地切进肉里。

齐光忽然问:“豆豆,你怕死吗?”

野豆愣了一下,立刻回答:“不怕。”

“瓜瓜呢?”

梁瓜瓜还在气头上,不吭声,没理会他。

“我今天早上在南门河里看见死人了,一个女的,在水里泡了好几天,涨得有两个梁瓜瓜那么大,身上被鱼咬烂了。”齐光一边说,一边打了个颤栗。

野豆说:“然后呢?”

“我第一次看见死人,觉得挺可怕的。”

野豆挥舞了一下手里的刀,朝着虚空中的假想敌劈过去,回过头来说:“我不怕死,反正我死了也没人替我难过……保不齐我爸还会高兴。”

齐光听了心里凉飕飕,笨拙又别扭地伸出手去,拍了拍野豆的肩膀,以示珍重。野豆没回应,眉头微微皱起,眼珠斜飞,眼神里有恨意。齐光知道豆豆又开始恼他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