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第5/12页)

说实话,我不敢想象《侏儒的话》是否会有效果。布置这样一个家庭作业,或许也算是草草了事的举动。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说完站起身。这时志朗大笑起来。只见他手中的文库本摊开着,畅快的笑声响遍整个房间。

“怎么了?”

“这个,是武藤先生制作的吗?夹在里面呢。”志朗从文库本里抽出一个小册子,“这可不是芥川龙之介的吧?”

“哎,这是什么?”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一阵不安,慌慌张张地接过小册子。只见上等的纸上排着用打字机打出的字,题目是“侏儒的话·厕所语录编”。小册子和《侏儒的话》一样列着许多警句,或者说像警句的话,但里面的内容却真的是从公共厕所里搜集的胡言乱语,净是些奇怪的话。

“求神不如求厕纸,兼求头发丝。”[6]

这不就是句俏皮话吗?

“女厕所变成了迷宫!时间停止在其中!”

这大概是对上厕所迟迟不返的情人发出的惊叹之词。

“我想当妇产科医生!”

看着这句,我几乎也要笑出来了。估计是在青春期里对过剩的性欲无可奈何的男子发出的不正经的呐喊吧。

不明不白的文字一段接着一段,我开始为难,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志朗咯咯地笑着,说道:“武藤先生,这个太逗了。”他父亲本来面无表情,可看了纸上的文字后,也变了神色。“这是什么玩意儿?”他歪着脸问道,表情看上去并没有不快。

木原父子回去后,我立刻回到调查官办公室,向阵内发难道:“那本文库本里夹的是什么?”

“那个?那可是我特意制作的。从街头的厕所里搜集的名言集。堪称力作吧?里面全是些有意思的句子呢。”

“亏你还说有意思。把那玩意儿交给一个少年,这让我怎么办?”

“你也想要?”

“我不是想要……”

我本想对阵内再发几句牢骚,但到头来还是作罢。跟他斗嘴没有胜算,更重要的是,志朗临走向我致意时的表情比刚来的时候开朗多了。这绝对是阵内那本无聊的“名言集”的功劳。

9

过了两天,我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和志朗再次见了面。时间是周末,地点是快餐店。那天我在大街上闲逛,晃进一家西装店,被一个留长胡子的店员缠住,买了一件并不怎么喜欢的秋装夹克。买完衣服回家的路上,我进了那家快餐店。

我正喝着咖啡,有个人忽然站到我眼前,吓了我一跳。这人便是志朗。

“武藤先生,真是偶遇啊。”

“啊,是啊。”

我很喜欢调查官这一行,对此有种自豪感,可是在工作时间之外和少年见面并非我所好。在闲暇时间还想着工作的人,与其说是个劳动者,倒不如说像个艺术家。

“我买了点东西。”志朗举起服装店的纸袋,笑着说,“那个人的衣服。”

“你爸爸的?”

“老穿运动服也不好嘛,很古怪吧?”

“也是。”我回答道,脑子却陷入混乱。志朗和他父亲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搞不明白了。

“啊,这可不是偷来的。”志朗脸上浮现出孩子气的表情,未经我同意便坐到了我对面。你要是吃完了就赶紧回去吧——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毕竟我还有常识,不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爸爸怎么样了?”

“那个人现在在家呢。”

我心想,怎么可能命令儿子去给自己买衣服?可又无法否定。

“你妈妈还在旅游吗?”

“是的,还有一个星期才回来。”

“你今天的气色比上次去家庭法院的时候好多了。”

这个时候的志朗和几天前在接待室和他面对面时判若两人。或许是他父亲不在场的缘故,可这变化也太大了。而且这种说话充满朝气的样子看上去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情况变了。”

“情况?什么情况?”

他微微一低头,仿佛要掩饰害羞,挠着太阳穴说:“我和那个人的关系。”

“和你爸爸?”我吃惊地反问道,“情况真的变了吗?”

“我和他好好谈了。”志朗不知为何,正在忍住笑意。

“你和他谈话了?”

“我明白相互沟通的重要性了。”

我惊呆了,心想真是看了一出奇妙的闹剧。闹剧结束时,剧中人物都会忽然变得很明事理,这种事现实中也会有?我感到不可思议。但志朗阳光灿烂的表情又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您这杯黑咖啡是没加糖的吗?”他指着放在我们正中间的咖啡杯说道。他似乎感觉到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感,交替用着随意的语气和敬语。我并不怎么讨厌这种平衡人际关系的方法。

“没有加糖,怎么了?”

“因为你叫武藤,所以才会无糖吧?”[7]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志朗,说道:“对一个高中生来说,与其说这是个无聊的冷笑话,倒不如说是一种让人羞耻的失态吧?”

他皱起了脸,辩解般说道:“我只是想配合你一下而已。我还以为你喜欢听这种冷笑话呢。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最拿手了。”

“虽说我看上去这样,可我才二十八岁呢。”

“哎?”

“我还没到大叔的年纪。”

“可是,你还是比我大十多岁嘛。”

我本想反驳,但想想还是算了。不管了,我心想,把一个二十八岁的人看成“中年”的伙伴,就跟说“白蚁并不是蚂蚁的一种,而是蟑螂的同类”一样,对日常生活并没有多大影响。

“对了,武藤先生,我现在正读这个呢。”志朗拿出一本文库本,正是我交给他的芥川龙之介的书。

“哦?你还随身携带呢。”我心想他还算听话。

“太有趣了。武藤先生写的那些厕所的句子最好笑了。不过书上写的内容也挺有意思的。”

我辩解说,那个小册子并非出自我手,志朗却不信。

“你平时喜欢看书吗?”

“我倒是不怎么看书,但这本书可真有趣,傻乎乎的。”

“傻乎乎的才是好书吧。”我同意道。“傻乎乎”有时会当褒义词用。说起来,两年前和我分手的女朋友也曾饱含热情地说过一句“约翰·卡朋特的电影傻乎乎的”,或许也包含了一种褒奖的意味。

“这本书,那个人也读了。”

“那个人?你爸爸?”

“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读起来了,还笑了。”

“你爸爸还笑了?”

志朗看着书说道:“是啊,好像是笑了。对了,我喜欢的句子是,呃,这个这个,这句真不错。”

我仔细地看起他翻开的那一页。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是从成为父母子女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