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感(第2/5页)

第三次预感是在他二十七岁第一次写小说的时候,那时他还在城里的飞机厂上班,研究飞机翅膀的力学。上午开过了会,下午四点接孩子的接孩子,打乒乓球的打乒乓球,洗澡的洗澡,李晓兵坐在自己的电脑前面突然想写点东西,他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和数学物理混在一起,大学是数学系,研究生是物理系,写文章这件事情他从未想过,偶尔写个便条,得琢磨半天,有时候主谓宾还落下一个。《时间简史》是看过的,《包法利夫人》也是听说过的,但是一直以为是莫泊桑写的。中国作家只熟悉鲁迅,因为小时候家里没有别的书,只有一套《鲁迅全集》,小开本,上面有个鲁迅的头颅。他喜欢读鲁迅的杂文和书信,杂文是觉得鲁迅有逻辑,不愧学过医,骂人抽丝剥茧,直指要害,书信是因为看着鲁迅严肃得如同版画一般,说起情话来也有一手,这是他的逆反心理,读书不爱读主筋,爱读自我矛盾的角料。这天不知为啥,他突然觉得悠悠的时光河就在他面前流淌,他看见那粼粼的波光,映着自己日渐衰老的影像,他感觉心里也敞开了一个黑洞,把光线都逮捕进去,另一头是喧嚣的无意义的黑暗。他建立了一个文档,想写一封信,上写了一个“亲爱的”,后面就不会了,他没有去信的人,他努力想了想远方的人们,一个都不值得写信给他,况且,写信要用信纸,在电脑里写信算啥呢?一封官函?一封邮件?他把“亲爱的”删掉了,写了一个“我”字,我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从我开始?我要如何发展?干吗去?我,一个主体,有过什么样的历史?是要交代自己的问题?我,是要开疆破土,或者要忏悔?他想了半天,也把“我”删去了,写了一个“他”。这时他感觉好像一个漂泊的人终于看到了妈妈炒菜的炊烟,闻到了家里被褥的香味,他,让一只手啊,轻轻拍醒了,对的,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深深的海底,正在用吸管喝奶,重力啊,压力啊,全没有作用。李晓兵忽然有了一种复杂的预感,他知道曾经来过两次的预感又来了,不过这一次是混合型的,两种相反的预感交织在一起,如同祈祷时的手掌,正有人从两旁拉开。他预感到他要变换一种生活,他一边这么预感,一边打字,叙述的河流奔腾而去,好像从来就存在的地下河因为地震而浮出水面,他的生活在隆隆的水声中破碎,虚假,置之度外,不值一哂;另一种预感是有什么要落下,这落下比过去两次预感的飞来之物要庄严,要更像歌剧的帷幕拉起前的高亢的尾声。几分钟之后,窗外传来了尖叫和人们狂跑的脚步声,一架试飞的飞机坠落了,摔成了一堆不可辨认的残渣。

李晓兵在黑暗里坐着,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这次的预感始于清晨,但是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带孩子去上英语课,在监控录像里看孩子和老师玩得挺好,虽然到现在为止,他听见孩子除了说“NO”,其他一句也不会说。中午孩子午睡,他在书房写东西,他最近在写一部小长篇,已经反反复复写了大半年,写废的比留下的多,但是他已经习惯于现在这种状态,所谓作家就是写作困难的人,他接受自己的变化,每天不悲不喜地写一点,他知道自己心里还有挺多东西,不少路径,关键是这些东西越藏越深,钻头要穿过不少岩层,如果说过去写作是洗牙,现在就有点像拔牙了。晚饭吃得不错,两碗过水面。一个老同事约他去钓鱼,他拒绝了,因为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雨。除了写作,李晓兵喜欢钓鱼,平常的时候都是在河里钓,S市的腰身处有一条河,穿城而过,时清时浑,他们每次都去河的上游,钓一些小小的鲫鱼,钓了再放,纯属西西弗。同事晚上告诉他,从他所住的地方驱车一个小时,在S市的市郊,他们发现了一眼小湖,并非死水,今年夏天的雨水尤其多,小湖看上去是新形成的,也可能是上游泄洪所致,给他发了定位。李晓兵是有兴趣的,在河边钓鱼像吃食堂,在无人知晓的小湖边钓鱼就是小灶,但是因为他一天心神不宁,雨又要来,小湖也不至一天就干涸,所以他准备回头再说。预感和睡意一起不见踪迹,李晓兵看了一眼表,十一点五十,他给老同事发了一条微信:夜钓去否?等了二十分钟,没有回音,老同事还在原来的单位工作,想来已经睡了,人家第二天还要上班,不像他,时间像活期存款,都由自己支配。他又给另一个渔友发信:城郊有新现小湖,有兴趣今晚去踩踩乎?这人回信说,父亲昨天拉屎时摔断了腰椎,现在正在医院陪护,钓鱼不可能了,只能看着吊瓶。他放弃了,自己把自己掉了一个个儿,头在刚才脚的位置,假睡了半小时,然后起来,收拾渔具,带上雨衣和手提灯,推门出去,下电梯到地库,开车出发。

路上没几个车,小城的夜晚安静,好像掉光了头发的头颅,头上有乌云集结,摆在户外的摊子也收了。李晓兵沿路往南开,过了一片新建的楼区,房子就少了,他跟着导航拐到一条土路上,周围逐渐有了平房和庄稼,这一路向南,似乎时间的逆旅,渐渐退回到平矮的时代。又开了半小时,过了一片简陋的温泉旅馆,看见一座小山,城边还有这样的地方?他不知道,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几年,一次没来过。他放慢了车速,仔细看那山,高约二百米,孤零零的,黑暗中看不清上面是不是有植被,形状细长,如同高塔,还有这种山?他在脑中过了过力学,确实也是有可能的,也许早年炸山取石,留下了削过腮的细脸。路还有,只是渐渐坑洼,绕过小山,他看见了那个湖,真不小,大概有两千平方,汽车的大灯照上去,如同黑眼仁儿一样凝固,若不是友人发的位置精确,湖被山所遮,路人是无法留意的。只有他这一辆车,一个人,两盏车灯,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作妖儿,好好的觉不睡,跑到荒郊野岭钓鱼,清晨的预感已经完全散去,好像起床气一样荒谬。既然来了,总得比划一下,至少带两条鱼回去,要不然第二天方灼问起,更显奇怪,最好鞋底再踩点泥,多准备一点证据。他把车停下,开着车灯,从后备箱取出渔具,往湖边走。其实李晓兵怕水,不会游泳,也不敢坐船,但是只喜欢钓鱼,怎么说呢?下水等于交托,钓鱼等于交谈,他喜欢后者。在卷着湿气的夜风中,他展开马扎儿,坐在了湖边。

事实上那天晚上谁也没有看到李晓兵,他钓鱼的地方是一个视觉上的死角,这条路本来车就很少,偶尔过去一辆,也没有人会发现他,他就像小时候玩藏猫猫的孩子,不小心藏到了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李晓兵过去也夜钓过,但是从来没有超过凌晨还在钓鱼,鱼也要睡觉不是?好好的睡着觉的鱼,梦里被鱼钩拉住嘴唇拽上来,是不是有点残忍呢?他坐在马扎上感到挺惬意,虽说有蚊子,还不少,围着他的脚脖子咬,空气也没有夜晚该有的凉爽,闷热,好像比白天还热,但是此地确实十分安静,水也不臭,甚至散发出一点清香味。他的儿子越长越像他,他有时候偷偷把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拿出来看,李大星比他同龄时要高一点,但是模样几乎一样,尤其不高兴时,吊着个脸,并不哭泣,只是暗藏冷笑的神情,好像重新搬演的话剧一样。他时而高兴,毕竟证明了血统纯正,时而恐惧,我小时候就这样?他想,然后现在这样?这是一个复杂的方程式,解出来的东西竟是现在的他。婚礼他几乎不去,葬礼他极爱参加,戴着白花看人躺在那,无依无靠,只有自己,从而明白那么多欢快的相聚都是花瓣,终于一天会掉落,剩下孤零零的一根枯枝,他便显出暗藏冷笑的表情。但是他毕竟没有看破,每天写作就是明证,再消极的写作也是作为,不是无为。冬天去旧书店买书,看见两个书店服务生围在炉子周围烤火,两人都很年轻,书店又冷又破,屡经搬迁,搬一次就换两个店员,总是有人应聘,炉子一直是这个炉子。他忽然觉得将来有一天自己老了,不愿意去养老院,也可以来这里工作,他连飞机都修过,手脚是利索的,只要对方不嫌他年龄太大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