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感

这天晚上李晓兵跟妻子提出要单睡,妻子感到很不理解,希望李晓兵给出一个理由。李晓兵想了想说,没什么理由,就是想睡沙发。妻子说,我打呼噜?李晓兵说,不打。妻子说,你觉得热?我发热?李晓兵说,没有,你一直很凉爽,而且家里有空调。妻子说,那你为什么要单睡?孩子此时已经睡了,李晓兵的儿子叫李大星,七岁,多动且敏感,一言不合就记在心里,等待日后随时拿出来证明大人的出尔反尔,但是晚上睡觉并不折腾,一旦睡着,一宿不动。李晓兵说,我讲不出理由,可不可以没有理由,让我现在去睡觉?妻子沉默了几秒钟说,好吧,我把沙发给你收拾一下。李晓兵的妻子名叫方灼,是市城建局的一个副处长,在外面相当能事儿,白酒能喝一斤多,说话还不走板,家里外面面面俱到,只有一点问题,就是凡事爱穷究竟,口头禅是你给我一个理由。李晓兵就怕这个,一旦方灼说出这句话,他就头脑发蒙,本来有理由的事儿也变得没了理由,况且生活里很多事情,本来很有理由,一旦把理由说出来,理由就像氧化的半拉苹果,马上不是那个味儿了。但是这天晚上,方灼并没有和他较劲,原因很简单,方灼了解李晓兵,李晓兵话不多说,也不是个爱提要求的人,一件衣服能穿三年,吃饭也不挑食,只要不是馊的,都能吃。他想单睡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时间也晚了,你让他给出一个理由,对两人的睡眠都不好,第二天她早起还要陪领导出行,需要养精蓄锐,于是方灼给铺好了沙发,茶几上倒了一杯凉开水,自己去卧室睡了。

李晓兵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会书,不困,客厅里十分安静,窗门紧闭,家具各安其位。他在厕所里蹲了一会,出来之后感觉有点意思了,马上关灯躺在沙发上,把眼睛像书本一样合上。不困。李晓兵说话不多,不是因为没有话,是因为把话都写在了书里。他是一个科幻小说作家,写得不错,这么说有点保守,应该说是用中文写作的顶级科幻作家,但是一是因为生活在小小的S市,和文坛疏远,所以名不配实;二是性格上比较封闭,所谓名满天下,对他来说没什么了不起,不就多几个不相干的人嘛,也不是家狗还可以随时调遣;三是虽然他是个内敛的人,但是相当狂妄,他觉得击败现在市面上的科幻写作者是题中之意,这一点狂妄使他有点孤独,从另一个层面也保护了他,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第三点和第二点有点联系,狂妄的人总能自娱自乐,因为才华就是朋友。

2018年8月8日的晚上十一点左右,科幻作家李晓兵正在竭力钻进自己的睡眠里,他换了好几个姿势,又抽出了枕头,并没有多大的起色。S市是一座北方小城,人口只有七十多万,原先没有这么少,很多年轻人都走了,路上鲜见婴儿。这城市入了暑之后有几天极热,好像要向漫长的寒冬示威一样,证明四季的必要。这几天不但热,还下雨,每天一阵一阵地落雨,每一阵都不大,也不能减去一点酷热,反倒水汽浮起,贴人的皮肤,把热又物质化了一点。现在来说李晓兵为什么要单睡,且给他理由一个,因为这天早晨起来他便有一种预感,预感到会有事发生,虽然他和方灼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和李大星一起生活了七年,但是预感来临的时候,他还是想一个人面对,虽说预感不是十分确凿,也正是预感的特点。对于他来说,预感并不是第一次来,在他三十五年的人生里来过三次预感。第一次有了生事的预感是在他五岁的冬天,他作为独生子躺在家里的炕头上,正在发高烧。那时他家住在城郊,白天父母上班,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太负责看护他,给他喝水,喂他吃饭,其余时间就把插满糖葫芦的木束摆在他家门前的空地上,正常做生意。他在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来,不是走来,跑来,而是飞来,他想告诉老太这种感觉,可是嘴巴像给什么镶住了,老太以为他睡了,在偷吃他家炕柜里的饼干,那饼干又黄又圆,和几个果丹皮放在一个同样圆的铁盒里,老太吃得口干,去高低柜上拿凉开水瓶。他张嘴想说,水瓶的位置不太好,那玻璃水瓶就像是一块磁铁,像一只扭动在鱼钩上的蚯蚓,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羚羊,这时一颗子弹穿窗而过,打中了水瓶,水瓶如释重负一样喷散开,玻璃碴子像火星一样飞出,嵌入老太的脸中。这子弹从哪里来到最后也没人知道,也没人来要,要也找不见,因为子弹从另一扇窗户飞出去了,不知飞向哪里,又打中了谁,什么时候落地。除了他以外,没人看见这颗子弹,水瓶毫无疑问是自己爆炸了,也许是老太的手太热了,也许是早有了暗藏的裂纹,李晓兵多少有些愧疚,他因为自己的幼小而自责,要不然可以走过去把水瓶或者老太移开的。

第二次预感是在他十二岁,小学刚刚毕业,爷爷因病辞世了,他还不懂得悲伤,而且和爷爷见面也少,交流也少,爷爷从他八岁开始,就卧床不起不会说话了。出殡那天他一直瞄着他的表妹,表妹比他小一岁,却长得比他高,穿着扣带儿的凉鞋,脚指甲涂了红色的指甲油,俨然是一个少女了。他很想跟她玩耍,最好是追逐,一个跑前一个跑后,但是葬礼的气氛相当肃穆,爷爷的几个儿女都围着遗体号啕大哭,父亲是一个钢铁一样的男人,面无表情,等着别人哭完,好进行下一个程序。他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要来到这个告别室找爷爷,他的眼睛离开了表妹的脚脖子,看着门外。爷爷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是不是他的战友?还是他的仇敌?或者他在朝鲜时有个不为人知的儿子,说着朝鲜话一路找来?还是死在他手中的哪一个年轻的游魂?这时从门外飞来了一只蜻蜓,又大又黄,飘摇自在,左晃右晃,轻轻地落在了爷爷的脸颊,蜻蜓跟爷爷说了一句什么话,爷爷无动于衷,蜻蜓又说了一句什么,爷爷的耳朵和嘴角缩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妈妈,妈妈因为起得早,这时有些昏昏欲睡。哭声的高潮已经过去,扬起的手也已经落下,爷爷的遗体突然从停尸台上翻落下来,脸朝下摔在地上,所有人都大叫一声,赶紧把爷爷再搬上去。他看见蜻蜓这时飞走了,摔了一跤的爷爷和刚才的表情已经有所不同,他的下巴松动了,露出了里面早已放好的一个假元宝,他知道爷爷已经把他想说的话,想承认的事情说了出来,原来紧绷的脸也平整了。他忽然感到表妹的脚丫并没什么意思,人要活这么久,肚子里要装这么多事,费劲巴力,死就在一瞬间,了结所有漫长的活,所有爱和牵挂。一股困意袭来,他在妈妈的怀里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