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偷桃换李(第3/7页)

隔壁老张昨天夜里走掉啦,你们晓得吗。护工讲,家属没碰到最后一面,围在办公室里,要寻医生算账呢。

护工过来分药。按道理一床一护工,实际上只要老人不瘫痪,护工就能兼管好几个,不知不觉,附近两个房间都在她手里。跑来跑去,钱照拿不误。护工倚在门边听。墙外传来一片哭声,混杂着难听的叫骂。

老曹讲,都是假的,送到这种地方来的,哪个不是等死,谁家里人没个思想准备。老早遗嘱立过,寿衣买好了,装啥样子。我死了么,就叫儿子来收个尸,往城南一放。像我们这种活着受尽苦的,死了也不怕的。

覅这样讲,可怜的。陶宝兴讲,年头上老张还讲,三月里要过八十八大寿了,叫我们等着吃寿桃。真真老天心眼细,不肯放过伊。说着说着,眼睛里有点含混。

讲起来,我服侍过多多少少老人,确实是这样子。护工把头探回来,又插嘴,有交关人生出来的辰光和走掉的辰光是很近的。每个人有自家的辰光,方便来,方便走,算是到人世一趟要守的规矩,不然阎罗王不好算阳寿的。护工说起怪力乱神来头头是道,毫无忌讳,全然忘了眼前这两个八十多的老头子也是在此地等待最后一程的。

老曹有点紧张,他自己是八月里的,不搭界,可他仿佛记得陶宝兴也是三月里生的,这就和他搭界了,心里不禁有点发毛。他看了陶宝兴一眼,对方听了并无大反应,只是含着眼泪,擤过鼻涕,重新脱下裤子,坐回床上去了。

陶宝兴吃过药,有点困乏,润了润口,躺下睡觉了。老曹啊,我睡一歇,他讲。衣服裤子仍旧整整齐齐叠好摆在脚后。云雾散开,日头越升越高,阳光铺满了陶宝兴的被子,枕头上也闪着亮光。老曹转头望去,一束光从窗户射进来,一端是陶宝兴瘦得凹陷的脸颊,另一端是天上刺眼的圆晕,难以直视。他自己这边仍是灰暗一片。老曹觉得,两个人好像被分隔在两个世界,但又好像马上会连在一起。闹铃响了,老曹并没按时吃药,打了个呵欠,也睡下了。

老曹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站了好几个人,有白衣服的,有黑衣服的,耳边泛起微弱的哭声。护工讲,蛮好的,走得很安详,早饭也吃过了。老曹转头,发现自己和陶宝兴中间拉起了一道帘子,他看不到对方的脸,只依稀看到阳光下透出一个横躺着的黑影子。他闻到一些奇怪的味道,一点刺鼻的臭,还有一点腥气和潮湿。老曹想,恐怕是老陶身上的死人味飘过来了。护工讲过,人断气的时候,身体里五脏六肺都停工了,就像车间总开关跳闸了,机器里的毒气就开始呲啦呲啦地往外冒。老曹平常总是嫌护工胡说八道,这会儿却忽然有点相信了。他觉得陶宝兴身上的零件都跑出来了,在房间里飞来飞去,灰的,黑的,好多黏附在他的眼球上。

陶宝兴的家人围在一起说话,声音很轻。老曹听起来,好像是陶宝兴脚边围着一群苍蝇嗡嗡地叫。他们叫完了,就把陶宝兴移出房间,开了门窗,那种气味就渐渐散去了。家人着手收拾陶宝兴的遗物。盆栽留下,报纸进了垃圾桶,日用品连同旧衣服统统塞进垃圾袋,预备一并烧掉。没人留意到床板底下的纸笔。

家属走完了,老曹对护工讲,阿姨,这本簿子帮我拿过来。

老曹坐起来,戴上老花眼镜,一页页翻过去。从去年七月,到冬天,到开春,越往后则空白居多。末几页忽然又满了起来。封底有一串眼熟的名字:张作永,沈青松,李全,戴大仙……看完合上。

阿姨,这本簿子送到对门老吴那里去。

搞什么名堂。护工不耐烦地朝他盯一眼,接过本子,走出去了。

好嘞,差不多嘞。明朝又要落雨嘞。老曹稳定下自己的情绪,他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陶宝兴的床铺,他讲,老陶不带伞,老曹来送伞喽。话毕,把余下两顿药扔进了垃圾桶里。

◇◇◇三、冬至◇◇◇

照本地习俗,冬至和清明一样,是要去给死人扫墓的。往年一到冬至,病院里几个老头子就抱怨,气煞人!死人都有人去看,我们活着的倒没人记得了!躺在床上发脾气。要是家人过去看了呢,老头子又是另一套说法,你们这些人,真真没良心,平时不来看我,冬至倒是来了,你们当我是死人啊!下趟清明也来算了!喉咙响梆梆,又翻一次面孔。

难伺候,难伺候,家属们摇着头离开,往后便来得愈发不勤快了。曹复礼就是这样脾气大的老头之一。

所以今年冬至的伙食,较平日是有所不同的。食堂预备给院里的老人做点好小菜,有没有家人来,都要体面地过一过。没想到一去询问,众口难调。

本地老人要吃汤圆、馄饨,北方生的老人则要饺子,还有几个点名酒酿圆子,桂圆烧蛋,讲究点的特意追上来关照,汤水里要加白木耳,红枣,莲心。一间一间问过去,花样百出。有的狮子大开口,纯是来敲竹杠的。有的老来糊涂,耳朵背,脑子也不好。问他,想吃啥。他只当是要过年了,张口就是春卷白酒八宝鸭。食堂师傅直摇头,不得了,造反了,你们这是要当皇帝了,算我这趟自寻苦头吃。

但想想看又觉得老人可怜,活到这把岁数,吃一顿少一顿,师傅讲,说难听点,还有几个冬至可以过呢。老人搬到此地来住,就没想过能再回去,下次动迁,直接搬到坟墓里去了。食堂几个人商量下来,还是要把这桩事体做到底。

所以这天中午,能做的样式都做了。喜热闹的,底楼大厅里办了流水席,聚在一起吃。懒得走动的,餐车一层一层送上去,老人要什么,就拿出什么给他。菜色算不上好,但总归还像点样子。

送到顶楼最里间,陶宝兴和曹复礼正在阳台上说话。六零一前不久走掉一个,剩下这两个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面朝着河。背影望过去无差,只是曹复礼戴了帽子,陶宝兴拄着拐杖。外面落大雨,顶棚响个不停。西北风一刮,窗上贴满了水珠印子,密密麻麻,晃人眼睛。

开饭啦,师傅喊。两个人转过头来,脸上的老年斑,全都和窗户上的水珠印子一样密。

陶宝兴走回自己床边,拿出碗和调羹去洗。他老早讲好了,要吃馄饨。并不关什么冬至习俗,他只是想吃馄饨,如果有的选,最好是野菜猪肉馅的。从前一家门住在瓦前街,顶开心的事就是包野菜猪肉大馄饨吃。野菜是丈母娘去河对岸挖的,妻子理干净,带小孩一起包,他负责剁肉,下锅。揭开锅,猪油香得不行,他一口气能吃进二十个。这句话过去五十多年,再想起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陶宝兴现在吃到十个,胸口就有点发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