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村(第3/3页)

前几年,手串珠子一类开始走俏,工人村的中青年男子尤其热衷,几乎人手至少两串,密密匝匝地捆在手腕和小臂上,远远望去,像变种人的一截义肢。朋友见面不干别的,先摆好身位,观察对方的鼻翼两侧是否出油,若有闪闪发光的迹象,二话不说,直接扔一串大金刚上去,迅速在对方脸上碾压几个来回,口中念念有词:谢谢哥们了,脸借我用一下,我玩儿脏盘的,就图个上浆快,你脸上的油不错,别浪费。后来有一阵子出门戴口罩的人特别多。

文玩之风鼎盛期间,总有人来店里问,有小叶紫檀吗?老孙防患于未然,戴着口罩,口齿不清地说,不做那个,不做那个。那人又问,那你不如做一下吧,我给你供货,我这还有精品大金刚,鬼脸爆肉,皮质金黄,纹路连冠细腻。老孙说,你这形容词像卖雪花膏的,我卖的是古董,真正的古董,少拿那些破木头疙瘩糊弄我,我瞧不上。从此旁人另眼相看。

后来,盗墓题材又开始成为热门,有人学了几个专有名词,黑驴蹄子、洛阳铲、桃木钉,跑去问老孙,玩这么多年古董,见识过这些没?没想着去墓里走一遭?据说都是死人身上有的是横货。老孙嗤之以鼻,反问道,你觉得这些东西现实吗?那都是虚构的,文艺作品,骗老百姓的。做人吧,还得唯物主义一点儿,封建迷信那套不行。有人觉得话里有话,继续盘问,封建迷信那套不行,你那套行呗。老孙在反复催问下,小心翼翼地说,行不行,我说了不算,但咱确实见识过行的,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坟,南方讲究分金定穴,北方全靠相土尝水、象天法地,主要得有高手,从咱们这儿出发,上四环,夜走高速路,脚踩油门使劲儿搂,到辽西内蒙古一带,贴着小道下,村里走土路,挑老实的村民带着上山,睡几宿帐篷,为的是啥,夜观天象呗,在大山和星星里选位置,各种高科技仪器,啪啪全是红外线,嘿呦嘿嘿嘿呦嘿,哪怕山高水也深,看星星也得看山势,高手选好后,大手一指,就这儿了,旁人直接上雷管炸,像放二踢脚似的,开山,硬往里怼,没别的办法,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高手嘛,其实也没有传说那么神,但一般情况下,炸个十几处,总能有一个两个是准的,土塌下去,坑就露出来了,灰尘散开后,人进去刨,镐把子掀棺材缝儿,一掘开能出来一口黑气儿,像是人的魂儿散了,我们也不怕,反正我们也是鬼,红了眼睛的穷鬼,谁能把谁怎么的吧,再有,教你一个壮胆的小诀窍啊,刨棺材的时候,用手机大声放歌,山里的音响效果那是绝了,流行歌曲就行,远方的人请问你来自哪里,你可曾听说过阿瓦尔古丽,有一次我边刨边听这首歌,镐把子跟眼泪一起往下坠,噼里啪啦的,旁边人都吓傻了,不敢说话,以为我让啥东西上身了呢,其实我是被这首歌感动了,唱到我心里了,天山下的男女,那个时代,真是深情,只要是认准你这个人儿了,那就是个等啊,四处跟人打听你,钱不赚了,班儿不上了,日子也不过了,骑上骆驼去祖国各地找啊,太深情了,边疆人都特别仁义。扯远了,说回来啊,咱也开过几回跋扈的,撬开后滚几道黑烟,真邪乎,里面白骨一片,散了架子了都,一堆堆的,向动画片里狗咬的骨头棒子,挑挑拣拣,里面就有玉器,玉猪啊玉虫子啊小蜜蜂啊机器人什么的,那些东西可以,值钱,但也难出手,非常难,国宝啊那都是,没有国外套路,一般不敢弄这个,得偷渡,不,好像叫走私。嗨,咱哪说哪了,我就这么一说,你也就这么一听。这些东西啊,放咱手里头也没啥用,就是个摆设。说到这里,老孙长叹一声,戛然而止,给人留下无限遐想空间。

几年下来,老孙的名声竟然也逐渐传开,没人能弄清楚他真正的底细和路数,也没人知道他手里到底有没有真东西,不过关于他的传说倒是越来越邪乎。他昼伏夜出,神秘而狡猾,开店时间也不固定,很多外地过来的专程去拜访他,随便买上几件,然后跟他聊上一会儿,想从他嘴中探点风儿出来,老孙装傻充愣,怪话连篇,来者很难参透,皱紧眉头匆匆离去。一位有点背景的长辈听说此事,特意坐车专程来老孙的店里,车停在远处,步行着走过来,老人一袭布衣,利落干净,气质非凡,像一块历史悠久、品相上乘的蜜蜡,通体精神,世故而圆润。老孙有点懵,不知道怎么接待是好,长辈在店里转了一圈,随便挑了几件字画、石器,说,你说个价吧,这几样我要了。老孙斗着胆子报了个数目,长辈微笑着答应,之后飘然离去。过了个把月,长辈又来店里,照例随便拿几样,微笑着又说,这几样多少钱,你不要客气。老孙抱着再讹一笔的态度,比上次要价更狠。长辈稍稍犹豫,但仍算痛快地答应下来,背包里掏出一小沓人民币,没数,直接递过去。老孙手握人民币,望着老者远去的背影,叹几口气,面部表情极为复杂。

第三次,长辈再次乘车再来,老孙热情出迎,店里转了几圈,长辈说,等下可否有时间,我想请你吃个便饭,老孙说,你照顾我生意这么久,这顿饭我来弄,咱们也别出去吃了,干脆在店里吃火锅喝白酒,我再买一点熟食,这次可着您来,想聊啥都行。长辈想了想,答应下来,老孙特意烤了炭,在屋间支上紫铜火锅,码齐豆腐、白菜、蛎蝗、羊肉,两人对酌。各自小一斤白酒下肚,老孙聊得天花乱坠,长辈扶他肩膀,说,第一次我来,见面礼算是给你了。老孙不胜酒力,脸红着,口齿不清地说,这个我懂。长辈又说,第二次我来,敲门砖也算是给你了。老孙有点害羞,说,这个,这个我也明白。长辈放下手来,拿过自己随身的背包,哗啦一下,把前两次买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地上,瞪圆了眼睛,饱含期待地说:这些都还给你,我不要。那么,你现在该给我看看你的真东西了吧。

老孙打着酒嗝,话说得断断续续:其实你……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想要啥……我,我太知道了。说完后,他晃悠着走到厕所旁边,单掌推开门,站在门口,将迷彩短裤连带着里面的四角内裤往下用力一褪,露出半个紧绷而丑陋的屁股,叉着腰闭眼睛撒了泡尿,之后并没有转身回来,而一个跨步迈入厕所深处,在水池子上下的柜子里大肆翻找。老者仍在桌旁,一言不发,小口啜饮散白酒,他的指尖夹起两粒花生米,不慌不忙,半眯着眼睛,仿佛吃得津津有味,不难看出,他也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几分钟后,老孙风尘仆仆地回到桌旁,带着一股沉厚悠久的尿骚味,他佝偻着腰,眼睛发亮,怀里抱着一个破损严重的陶土罐子,低声说道,老师,不,大哥,亲哥,你来看看这个,戴上镜子看,不得了了,这是晚明期间——当地副食品商店出土的。非常颠覆,能震惊考古学界,有市无价的宝,按照我的想法,最好直输海外,你问问大英博物馆有没有兴趣。来,你摸摸这质地,水头多足,别客气,来摸摸,莹润温雅,你再看看这纹理,蚯蚓走泥,活灵活现,太野性了。这东西常年吸收着日月天地、烟酒糖茶的精华,时间的味道,历史的味道,感受到没有,闻到没有,哥哥,怎么样,都是实在人儿,怎么样,你看这个你能出多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