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村(第2/3页)

黑社会都是这座楼的儿子。

大哥没能交差,跟对方说,这活儿没法干,都是上一辈的老熟人儿,从前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妈活着时候我也没给她挣过脸,现在没了,再咋的我也不能给她再继续丢人了。对方是大公司,策略型地产企业,通情达理,对此表示理解,并说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哪边凉快你就上哪边去吧。大哥事儿没办成,钱没挣上,憋屈了几天,回头发表一条感言,“走得再远,也不要忘了为什么出发”,后面跟着四个感叹号,引人深思。

工人村旧楼里,临街的一层大多租给做买卖的作门市。一排十来户,有一家烧烤店,便宜、量大、油腻,炭火兴旺,面积不小,占去三四户的位置;旁边是一家司机盒饭,半夜也营业,十元吃饱,十五元的话能多吃两个荤菜;还一家剃头的,老板风华正茂时,爱穿高领毛衣,趁着媳妇不在店里,在理发椅子上按倒过几个女徒弟,现在老了,半边脸瘫痪,木着没有表情,脑子也钝,经常拿着推子停顿在半空中,不知该推向何方;还有一家治鼻炎的,后起之秀,全国连锁,只是从来没见里面有过顾客。靠路边的两家,一家拐弯进去才能看见,白底红字的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字,菁菁足疗,下午开始营业,晚上挂起温馨的粉灯,店里大概常年执行北水南调,凡是陌生客人进来,问,能做足疗吗,抹着浓妆的女技师回答说,不好意思啊哥,停水了,只能做按摩。客人提起来精神,谄着问,什么按摩?怎么按的呀?技师眨眨眼睛,微微凑上前去,嘴唇呼出热气,说道,局部保养呗。客人继续假装不懂地问,局部啊,具体是哪儿呢?技师笑着说,你过来点儿,往我这边来点儿,换鞋进来,然后我再告诉你。

老孙的古董店紧挨着菁菁足疗,他租下两户,相互打通,摆几个博古架,挂上几幅高山流水的仿画,在这样一个最不需要古董的地方开起了古董店。他的店占着楼角,西北两向,都请人写了书法字,然后做成招牌,龙飞凤舞的连笔字,没人能读懂,路过的行人经常互相探讨,那字念啥,什么什么斋,干啥的呢,另一个说,起名字的吧,装神弄鬼呗,前一个说,不对吧,我看他家像给人办白事儿的,逢年过节卖点烧纸啥的。

也有吃饱了遛弯的老哥摇着扇子走进去,看见精瘦且有些仙风道骨的老孙,胡乱盘道,问,大师好,我儿媳妇要生了,你看你能不能给我孙子起个名儿,要敞亮点儿的,格局大一些的,我姓牛。老孙也不拒绝,想了半天,皱着眉头说,出来了,格局大,那就叫牛振华吧。老哥说,你跟我俩闹呢,那不是演小品的么。老孙顿了顿,说,也说过相声。

下午的闲暇时光,足疗店的小妹也会跑来老孙的古董店聊天,小妹手里夹着烟,把店里的东西逐个摆弄一遍,然后问,孙哥,你这里的东西,哪个最值钱呢?老孙想了想,然后说,可能是我本人最值钱,毕竟在这所有东西里面,我岁数最大。

古董店并不是每天都开门营业,经常有十天半个月处于关门状态,门上挂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窗户上贴个字条:店主出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事打电话。等到他再开门营业时,旁边的邻居问老孙,这段时间干啥去了。老孙说,看看大千世界,去乡下收货来着。旁边人问,收到啥好东西没?老孙敷衍着说,没啥,没啥。熟悉他的人会继续调侃道,七块钱的纸币收到没?老孙说,那没有,就有弄到俩十五的,你要不要收一张,我看还能升值。

收货回来的几天,老孙的情绪往往比较消沉,这时候跟他喝酒聊天的话,便会听见他不断地抱怨,如今啊,老乡们一点儿也不淳朴,没有诚信,时代变了。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便开始给你讲,现在的老乡都是演员出身,乡村奥斯卡,人人迪卡普里奥,从你进村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盯住你了,村里干部先找你喝酒吃蘸酱菜,好一番诉衷肠,咱们村历史悠久,但现在情况不好,原因是啥,人民不像以前那么爱吃苞米了,社会变了,不能理解,苞米都不吃你还想吃啥呢,然后他会故意把你带到某人的家里,说咱们村里,属他家的条件最差,日子要过不下去了,但有个传家宝,你来帮忙看看,随便给几个钱买回去,也算为咱们村做贡献,扶个贫,当一把老百姓的大救星。借着酒劲,我答应他们过去看看。第二天,进了老乡家里,确实穷,家里空空落落,21寸大头电视机,破塑料凳子,掉碴儿的脸盆,墙上还贴着郭富城呢,一个傻愣的老爷们自己在家里,个子不矮,红脸膛,趿拉着片儿鞋,也梳着郭富城的头型。我跟他说,老乡啊,你好,我是上边派过来的救星,能看看你的传家宝呗。他也不说话,低着头在斜栽的五斗柜里翻腾半天,然后捧出来一个陶罐子,落了一层灰,边缘都破成锯齿儿了,然后跟我说,就这个,祖传的,比我爷岁数都大,你能给多少钱。我拿过来一看,这不就是腌咸菜放酱油的陶土罐子么。当场我把东西放下,说,这个我要不了,你还是给你爷留着吧,说完刚准备要走,被村干部拦在门口了,一只大手抵在门框上,露出红通通的手臂,汗毛绷在上面,一根一根地竖着,他跟我说,同志,我看你还是留下吧,上次有大学生来给咱断过,说咱这个是明朝的,晚明时期出品,官窑烧的,电视剧里都出现过,错不了,谁买谁发财,价值连城。我说,别扯犊子了,还官窑呢,这搁在土炕底下就能烧,一晚上八个。村干部说,同志,你是搞古董的文化人,不能这么说话,很低俗,对不起你留的小胡子,我看这个你很有必要留下,拿回去研究一下,可能有新的发现,你看看给多少钱合适。我说,没钱,也不要这个罐子,你胳膊能放下吗?我能走出这个村吗?村干部笑了笑说,不好走,不好走的,不能白来一趟啊,留个纪念也好。我上去拽他的胳膊,他另一只手钳住我的肩膀,猛然一发力,我的妈啊,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乡亲们身强体壮,前有豺狼后有虎,没辙了。最后我给了五百块钱,抱了个破罐子回来,气得我直发抖,刚回到车上我就想把罐子摔了,后来我一想,不能摔啊,回来哪怕我当尿壶呢,于是放在后备箱里,开车走了,村干部他们几个还冲我摆手呢,我刚一出村,他们就在后面放了挂鞭。气得我说不出话来,太狡猾了,良心没了,现实,社会路难走啊。你看,就这个罐子,我回来还真研究一下,嘿,你别说,还真是有来头的,底下带着款儿呢,看见上面写啥没:东沟村第一副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