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第4/5页)

新闻报道说,环路电车辫子脱落线网,正好搭到高压线上,辫子的牵引绳瞬时燃烧,车里的集电器发红,车内乘客毫不知情,抵达站点推门下车时,当场被高压电击倒在地,瞬间烧焦死去,总共六个人,在车门口有序地排成一行,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我心想,原来是六个人。当天很多围观者都在查数,踮脚默念,瞪大眼睛去分辨烧焦的白骨,有人数到四,有人数到五,烟尘不断袭来,他们揉揉眼睛,咳嗽着,重新查数。

三天过去了,肖树斌借去的摩托车并没有按时归还。我妈那时已经出院,在家静养,我爸准备重拾拉脚儿生意,便跑去找肖树斌要回摩托,但四处都找不到他的影子。肖树斌就此人间蒸发,这点也在我们意料之外。我妈想说又不敢说,每天在床上叹气,身体极其虚弱。

我爸尤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心怀善意地去揣测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损坏、撞车、有急用、去外地未归、被警察扣留……他一遍一遍试着去说服自己,在某一天睁开眼睛时,那辆摩托车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车库里,加满了油,没有灰尘,动力强劲,但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或者说,类似的事情在我们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周之后,我爸逐渐认清被骗的事实,摩托车不知所踪,他唯一的营生无法继续,成天在家里闷闷不乐,他很后悔也很自责,怎么能轻信只是跟自己喝过两顿酒的人呢?

那时天气转凉,我正在准备重点中学的提前入学考试,每天晚上在家里做成套的试卷,翻找补习资料时,发现有几本参考书都摞在洗衣机盖子上,平时那些书都是放在我补课用的公文包里。公文包是我爸单位以前发的,棕色人造革,右下角还有个印章,上面写着“沈阳变压器厂四十周年纪念”,单边拉锁,侧面带个提手,空间很大,颇为实用。

当天晚上,我爸进门回家时,带着浑身的酒气,脸色很不好,我问他怎么又去喝酒,他没有回话,直接走回屋里。我看见他的腋下夹着我补课用的公文包,那个包比我用的时候显得要旧一些,表面上多了几道白印,里面装得鼓鼓囊囊,他将公文包很小心地收到衣柜深处。我觉得很奇怪,便趁他不注意时,假装去柜子里取衣服,伸手摸到那个公文包,其质地坚实,轮廓突出而危险,甚至能感受到皮革下面隐藏着的冷硬与锋利,这让我想起在医院时听到过的那则新闻。

那段时间里,我爸每天出门很早,非常固执地去寻找肖树斌和那辆尚未归还的摩托车。他凭借酒后残存的记忆,先是去往肖树斌儿子所在的体校,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一辆一辆检查外面停放着的摩托车,他想,那或许意味着三十分钟的登场时间,同时,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体校里也并非个个人高马大,也有毫无精神的孩子,像他的儿子一样,病恹恹地在操场上跑步,一圈又一圈,步伐沉重,胳膊毫无力量地垂在两侧。他在校门口搜寻未得,又跑去车库和教学楼里,警卫问他是谁,来干啥,他也不说话,夹着公文包快步翻墙离去,警卫在后面追赶,追到一半停下来,他不敢放松,仍继续跑下去,直至筋疲力尽。

肖树斌以前住的东药宿舍楼,他也去过不止一次,经常上楼敲门,不仅白天去敲,有时半夜也去,始终无人应答;他又在楼下蹲点儿,夹着包,背靠着墙,藏在楼洞里,满身白灰,一待就是大半天,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附近的邻居上班时看见他,下班时发现他还在,便十分警惕,他待了几天,遭受无数的白眼与盘问,到头来一无所获。

我爸折腾了一段时间,人变得更为消瘦,精神也日益萎靡,但公文包仍不离身,我每天都提心吊胆。有天晚上我回家时,看见他自己在厨房里喝酒,模样消沉,半天才喝一口,他把我喊过去,然后说了句,一比零,我说什么,他说,倒数第二轮,今天沈阳海狮对鲁能泰山,一比零赢了,保级成功。我说,你去体育场看球了。他说,去了。我说,那你看见肖叔了吗。他说,没有。我说,摩托车也没找到。他说,没找到。我说,不要再去找了。他说,整不明白。我说,不明白啥。他摇摇头,没有说话,继续自己喝酒。后来我想通了,他不明白的大概是,一个人怎么能如此轻松地放弃自己所热爱的事物呢。

那年联赛的最后一个比赛日是在十月底,在此之前,沈阳海狮队已经拿到足够的分数,即便最后一轮输球,也没有降级风险。那天中午,我爸忽然说要带我去看球,我并不是很想去,但又不想破坏他的兴致,便跟他坐上公交车,一路晃荡着到达体育场,我在车上昏昏欲睡。在售票口买票时,我发现这次他并没用下岗证,而是买了两张正价球票。那天我们去得很早,中午刚过,便坐在看台里,位置不错,视野很好。我们等了很长时间,看着一大片阴影从东侧移到西侧,比赛开始的哨声才响起来,那是一场很沉闷的比赛,观众不多,双方踢得心不在焉,主裁判不停地看表,最终沈阳海狮与对手零比零踢平。

比赛结束时,已是傍晚,天色正逐渐暗下来,我们要赶回家去做饭,从球场出来之后,便又坐上一趟公交车,很多穿着队服的球迷也涌进来,车内一片黄色的海洋,人挤着人,声音嘈杂,我的脸几乎是贴在车窗上。我们坐的是一辆即将报废的无轨电车,自从那场事故之后,全部无轨电车都要停掉,这辆车也不例外,正在履行最后几次使命,它庞大而破旧,慢吞吞地行驶,两条长长的辫子拖在半空,在立交桥底下盘旋、绕转,车厢四面漏风,震颤得很厉害,街道在闪光,无轨电车经过两侧的饭店、练歌房和休闲中心,几处商铺正在翻修,门口堆着新鲜而潮湿的沙土,我爸站在我身后,扶着栏杆,一言不发。

那天刚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雨,我们虽然在车里,但也能感受到空气正一点一点变冷。无轨电车走走停停,走到两洞桥附近时,开始剧烈颠簸,雨后的桥底遍布泥坑,车辆由此经过,起起伏伏,像是开在弹簧上。两洞桥上方经常有火车经过,拉着树木或者钢铁,从更北的地方缓慢开来,防雨布随意地铺在上面,每次过火车,底下的桥洞里都会轰隆作响,仿佛即将坍塌一般,那天就是在这种巨大的轰鸣声中,我们再次见到了肖树斌。

肖树斌在桥底的隧道里,靠在弧形的一侧,头顶着或明或暗的白光灯,隔着车窗,离我咫尺,他的面目复杂,衣着单薄,叼着烟的嘴不住地哆嗦着,而我爸的那辆摩托车停在一旁。十月底的风在这城市的最低处徘徊,吹散废屑、树叶与积水,他看见载满球迷的无轨电车驶过来时,忽然疯狂地挥舞起手中的旗帜,像是要发起一次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