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第2/5页)

那天晚上,我爸从补课班把我接回来,将摩托存在车库里,又用干抹布掸去表面灰尘,然后去楼门口的小卖铺换啤酒,门口正好碰上肖树斌,他坐在板凳上一边剔着牙,一边跟我爸点头打招呼,昏黄的路灯之下,他半张着嘴,头发凌乱,看起来古怪而又狰狞。我爸跟他说,回来了,还挺快。肖树斌说,还行,坐别人的面包回来的。我爸说,今天赢没?跟谁踢的?肖树斌说,零比零,大连万达,踢得还行,扑险球了,你没看可惜了,今天罗西都去了,就那个撇家舍业的全国第一球迷,总戴个鸡巴牛仔帽,老活跃了。我爸问,你住咱们变压器厂宿舍么,以前没见过。肖树斌说,不住这边,住对面东药宿舍,刚换的房子,单间,搬过来没多久,那边小卖铺里没电视,我过来等着看体育新闻。我爸点点头,走进去拎了两瓶啤酒,肖树斌手里捏着牙签,笑着朝我抬抬下巴,说,你儿子啊?我爸说,嗯,我家的。肖树斌接着问,多大了。我爸替我回答说,十一了。肖树斌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音调忽然挑高,对我说道,还夹个公文包呢,小样儿挺爱学习呗。我爸说,补课刚回来,也不爱学,爱看电视,你家是儿子还是闺女。肖树斌说,也是儿子,不爱学习,写作业费劲,我给他送体校去了,培养他踢球呢,司职主力前锋。我爸说,那有发展,以后最次也是李金羽。肖树斌说,目前来看,就是个头儿差点,还没长起来,技术那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过人跟玩儿似的。

此后的两三个月,每逢沈阳海狮的主场比赛日,肖树斌都会坐我爸的摩托车去体育场看球。有几次还拎着一柄长长的旗杆,旗面在前端卷折起来,肖树斌坐在后面,将旗杆斜着提至腰间,远看像一杆红缨枪,到体育场门口后,他翻身下车,劈开双腿,舒展大旗,迎风一挥,开始吼唱队歌,缓步入场,他的嗓音低沉怪异,旗子上写的正是其中两句歌词:我们的海狮劈波斩浪,我们的海狮奔向前方。

那阵子,各行各业对足球重燃热情,单位机关均设有球迷协会,有一次,我们学校组织去看沈阳海狮队的比赛,给球队加油助威,我也报名参加。我爸听说我要去,提前跟肖树斌说,这礼拜儿子他们学校组织看球,我也跟着去凑个热闹,顺道儿免费给你拉过去。肖树斌听后很兴奋,推心置腹地反复提醒我爸,千万要记得,你来看球,必须带着下岗证,下岗职工有专门看台,持该证在正规售票处买票,只需一块钱,不然至少也得五块,没有那个必要。

那场是沈阳海狮对阵深圳平安,上半场我们的后卫陈波先进一球,李玮峰在下半场头球扳平,几分钟之后,海狮的王牌外援里贝罗再度帮助球队反超比分,全场气氛达到顶点,高唱一条大河波浪宽,气势浩荡。四面看台基本全部坐满,我们前面的方阵坐着的是炮兵学院的,穿着军装,帽子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一片汗流浃背的浅绿色,他们玩人浪时很有秩序,齐刷刷地起立,然后再坐下,看不出层次,却博得不少欢呼;正对面是本地最大的球迷协会,他们要么穿着黄色队服,要么光着上身,极具激情地敲锣打鼓,纸屑和彩带漫天飞扬;而在西侧球门后身,则是相对稀疏的下岗工人看台,我爸也在其中,他们大多穿着深色衣服,站得很松散,不聚堆,全场基本没坐下来过,双手揣在裤兜里或者抱在胸前,深沉观望,每个人好像都是一副随时准备转身离开的样子,只有肖树斌在那里孤零零地挥舞着大旗,像茫茫大海上的开拓者,劈波斩浪,奔向前方。

那天比赛结束之后,肖树斌死活不让我们回家,非要请客吃饭。我们跟着他来到球场附近的一家饭馆,肖树斌将旗杆贴着墙根放好,举着菜单问我爱吃啥,我说啥都行。他点了一盘尖椒干豆腐,一盘溜三样,一锅脊骨炖酸菜,又拌了个老虎菜,并叮嘱老板要往上面多倒点儿辣椒油,然后他拿起两个扣在桌上的口杯,跑到后厨里接回来两杯白酒,跟我爸说,尝尝这个,绿豆酒,纯粮食酿的,有甜味,不缠头。

肖树斌情绪高昂,手舞足蹈,话也很多,先是跟我爸聊本场比赛的战术安排与球员表现,又对后面几轮海狮队的整体形势做了一些预判分析。两杯白酒下肚,球场上的事情已经聊尽,我爸问他,我看你好像没跟孩子一起住。肖树斌说,离了,孩子跟他妈呢。我爸说,那你活得挺自在,看球喝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负担。肖树斌说,咋没有,赡养费每个月得给吧,你是不知道,孩子踢球开销也很大,买断工龄给的那点钱,花得基本不剩啥了。我爸说,你那是不愿意干,你有做饭的手艺,不怕找不到活儿。肖树斌听后很高兴,说道,这个问题你看得挺透,真的,那是我不爱干,不愿意遭那份罪,我要是爱干,那还能有别人啥事,比方说吧,这干豆腐炒的,就不合格,勾芡之前必须得挂上老汤。我爸说,那还说啥,放了老汤味道就是不一样,不早了,再喝瓶啤酒漱漱口,然后我得回家了,孩子明天还要上学。

肖树斌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烟盒,抖出两根烟,递给我爸一根,自己也点上,深吸几口,将烟灰弹到桌子底下,说道,着啥忙,回去也没事儿,提起做饭这方面,我有几道拿手菜,你记得前年的三驾马车么。我爸说,有印象,朝鲜过来的三个外援,挺玩命,场场踢得头破血流。肖树斌接着说,那时候我在队里当厨师,咱们海狮队在浑河旁边的沈水园拉练,这仨兄弟刚来沈阳,没怎么吃过肉,我有道菜做得很厉害,扣肘子,熬过的酱油与白糖挂色,过明油再上锅蒸,最后浇肉汁芡,里外透亮,老少咸宜,那是真解馋,他们第一次看见扣肘子时,眼冒绿光,连皮带肉地夹起一大筷子就往嘴里塞,根本不怕腻,从此之后,青菜一口不吃,顿顿肘子配戗面大馒头,有一个姓李的,吃完还跟我哭了,叽哩哇啦说一堆,我也听不懂朝鲜话啊,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啊,好,行,行,知道了,好好踢,肘子有的是。我爸说,朝鲜还是困难,他们过来就相当于改善生活了。肖树斌说,后来连续吃了半个月,再也不吃了,肉类一口不碰,我估计是顶着了,队里让我想办法,调节饮食,我去西塔给他们买来几罐辣酱,这可正对胃口,他们又开始吃辣酱拌大米饭,一天三顿,吃得嘴唇红肿。我爸说,营养跟不上吧。肖树斌说,他们也习惯了,体质比较顽强,还有个事情,一般人都不知道,跟着这三驾马车一起过来的,其实还有个监管。我爸说,监管谁啊?肖树斌说,监管球员的日常生活,按照我的理解,类似于咱们监狱里的管教,训练结束之后不让球员出门,天天就在宿舍给他们放电影,全是爱国战争片,监管是个老头儿,五十多岁吧,也会说中国话,长得慈眉善目。我爸说,搁在部队里就是政委吧。肖树斌说,那咱不知道,反正就是这么个角色,我后来被开除,主要就坏在他身上了。我爸说,到底怎么回事呢。肖树斌说,他们几个来队里半年之后,相互都比较熟悉了,我跟他们每天也都打招呼,有一次晚饭过后,全队组织看比赛录像,这个监管在后厨把我喊出来,敬了根烟,聊了挺长时间,他问我家庭情况,我告诉他我儿子也学踢球呢,他说那挺好,有空带过来,让三驾马车带着踢一踢,我说那不好吧,违反队里的规定,他说朝鲜球员他说了算,都得听他的,让我放心带儿子过来,我听后还挺高兴,第二天休息日,就把儿子喊过来了,跟着三驾马车练了大半天,我儿子觉得确实有收获,我也高兴,感谢一番,到了晚上,正准备睡觉,监管咚咚咚地敲我房门,我披着衣服出去,他火急火燎地跟我使着眼色,让我别睡了,带他出去转转,我说这都几点了,商店都关门了,他说,不去商店,我说,那你要上哪去,他说,你们做饭时不经常讨论么,我还是没弄明白,就问他,我们讨论什么来着,他嬉皮笑脸地模仿我上菜时的调侃语气说,小鸡儿操大鹅,哐哐就是壳,这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要让我带他出去找小姐,有这种需求,咱也不好拒绝,毕竟为我儿子出力了,以后还指望着他给带进梯队呢,不敢得罪,但那天后来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我也有一定责任,那天时间有点太晚,洗浴中心又离得很远,我就带他在附近找了个足疗店,我寻思赶紧整完拉倒,回去好继续睡觉,进店之后,老板娘拉开粉灯,小妹儿在沙发横七竖八地躺着,让监管自己选,他翻过来这个,又摸摸那个,像在市场里买鱼,挑挑拣拣好几遍,噘着嘴老也不满意,我有点不耐烦,忽悠他说,都是一样的玩意儿,你知不知道,咱们中国有句老话,两眼一闭都是张曼玉,大被一蒙全是杨钰莹,后来好不容易搂着一个进屋了,结果还没过两分钟,裤子刚脱下来,外面的警察就直接冲进来了,我脑袋嗡地一下,心想这下可坏了,钓鱼执法,根本说不清楚,监管被带出来的时候还假装听不懂汉语,满嘴叽里咕噜地喷朝鲜话,喊得很凶,各种挣扎,但也没用,照样被铐上塞警车里了,第二天下午,队里派人把我俩接回去的,屁股还没坐稳,我就被通知开除了,他妈的,真也想不通,最后给我定的罪名是影响国际关系。肖树斌自己讲得很来劲,没注意到我爸的脸已经拉得很长。正说到兴头上,我爸一挥手,说道,打住吧,当着孩子的面儿,别唠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