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第4/5页)

康登说话的时候语调平淡,毫无变化,仿佛在给一群笨学生上课。他似乎不管我是谁,也不在乎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派得上用场、有空帮忙的人。

我说:“我需要水。”

“那里有一桶水可以洗手。”

“我不是要洗手。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没有喝到半滴水。”

康登迟疑了一下,好像一时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后来他点点头说:“西蒙,你去弄点水。”

西蒙好像是他们三个人里面负责跑腿的。他低着头说:“泰勒,我一定会拿一些东西来给你喝。”当艾伦开门让他出去的时候,他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

康登又转身走回牛栏。那只筋疲力尽的母牛躺在那边喘气。忙得不亦乐乎的苍蝇停在母牛的侧腹。有几只停在康登的肩膀上,他没有注意到。康登用手蘸了一些矿物油,蹲在地上想撑开母牛的产道。他表情扭曲,看起来又急迫又嫌恶。他还没有真的动手,产道口又涌出一堆鲜血和黏液,盖住了小牛的头。那只母牛全身猛烈收缩,小牛的头却还是冒不出来。那只小牛太大了。莫莉告诉过我太大的小牛生产的状况。虽然没有臀位分娩,或是生到一半臀部卡住出不来那么凄惨,但处理起来还是会令人很不舒服。

更糟糕的是,那只母牛显然生病了,嘴巴淌着绿绿的黏液。就连收缩暂停的时候,它还是喘得很费力。我心里想,该不该告诉康登母牛生病了。他那只神圣的小牛现在也已经感染了。

然而,丹牧师显然不知道,也不在乎。在约旦大礼拜堂的教会里,康登是硕果仅存的时代主义教派信徒。现在几乎已经快成了一人教派,只剩下两个信徒:艾伦和西蒙。我实在难以想象他的信仰坚定到什么程度,能够这样支撑他一路走到世界末日。他说话的时候,口气中仿佛压抑着一股歇斯底里:“小牛,那只小牛是红色的……艾伦,你看那只小牛。”

艾伦本来拿着来复枪站在门边。他走到牛栏那边看了一眼。那只小牛确实是红色的,浸泡在血泊中,全身松软软的,一动也不动。

艾伦说:“它在呼吸吗?”

康登说:“等一下就会。”他看起有点失魂落魄,仿佛在享受这一刻。他虔诚地相信,这一刻,整个世界将要在天旋地转中进入永恒。“快点,把链子绑在母牛蹄的系部,现在马上绑。”

艾伦瞪了我一眼,意思是在警告我:你给我闭上嘴巴。于是,我们两个人就照康登所吩咐的去做,手臂上沾满了血,一直延伸到手肘。要把一只体形太大的小牛拖出母体,这样的场面看起来既血腥又荒谬,是生物科学和暴力的古怪结合。至少要有两个很强壮的男人帮忙拉住母牛,才有办法把那只小牛拖出来。生产链是用来拉住母牛脚的。拖的时机必须配合母牛的收缩,否则可能会把母牛扯得肚破肠流。

可是,那只母牛太虚弱了,几乎快要断气了。那只小牛的头松软无力地垂挂下来,毫无生气,显然是胎死腹中了。

我看看艾伦,艾伦也看看我。我们两个人都没出声。康登说:“先把它拖出来,然后再帮它做复苏术。”

门口那边忽然吹进来一阵凉风。是西蒙回来了,手上拿着一瓶矿泉水。他张大眼睛看着我们,然后再看看那只生出来一半的小牛,脸色忽然变得异常惨白。

他好不容易才说出来:“你的水拿来了。”

那只母牛又虚弱无力地收缩了一阵,还是生不出来。我放掉手中的链子。康登说:“小子,你先喝点水,等一下我们再继续。”

“我要洗一洗,至少要把手洗一洗。”

“草料堆旁边有一桶干净的热水,你可以去那边洗。动作快一点。”他闭上眼睛,闭得紧紧的,仿佛基本常识和信仰在他内心交战。

我把手洗干净,洗掉细菌。艾伦紧盯着我。他的手抓着生产链,但那把来复枪靠在牛栏的栏杆上,伸手就可以抓得到。

西蒙把瓶子拿给我的时候,我凑到他肩膀上说:“必须先带黛安离开这里,我才救得了她。你懂吗?你不帮我,我一个人办不到。我们需要一辆状况良好的车子,加满油箱,然后把黛安弄上车。最好趁现在康登还没有发现小牛已经死掉,赶快去。”

西蒙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只牛真的死了吗?”他讲得太大声了,还好艾伦和康登都没有听到。

我说:“小牛没有呼吸,母牛也快死了。”

“可是,那只小牛是红色的吗?全身是红的吗?有没有白色或黑色的斑点?全身是红的吗?”

“西蒙,就算那只小牛是什么消防车,可以扑灭世界末日的大火,它也救不了黛安的命。”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听到自己心爱的小狗被车子压死了。我心里纳闷着,当他满怀的信仰化为一片虚无的困惑时,那个过程究竟是转眼之间,还是无比漫长,仿佛他心中的喜悦一点一滴地流失掉了,像沙漏中的细沙?

我说:“如果有必要,你自己去问她,看她想不想走。”

不知道她现在够不够清醒,有没有办法回答他。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跟她讲过什么。

他说:“我爱她远超过爱生命本身。”

康登在里面大喊:“赶快过来帮忙!”

我一口气喝掉了半瓶水,西蒙还站在那边呆呆地看着我,泪眼婆娑。水的滋味真甜美,干净而清澈。

接着,我又回到里面,和艾伦一起抓着生产链,一边拉,一边看着那只怀孕的母牛垂死的挣扎和痉挛。

接近半夜的时候,我们终于把那只小牛拖出来了。它躺在稻草堆上,全身扭曲成一团。前脚压在软绵绵的身体下面,血红的眼睛毫无生气。

康登跨在小牛身上,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对我说:“你有没有办法救它?”

“你是要我让它起死回生吗?我恐怕办不到。”

艾伦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是说:别再折磨他了,他已经够难受了。

我慢慢走到门边去。一个钟头前西蒙人就不见了。当时,我们还在血泊中奋斗。鲜血一波波涌出来,原本已经被血沾湿的干草最后整个浸泡在血泊中。我们的衣服、手臂、手掌也沾满了鲜血。半开的门露出一个缺口,我看到外面有人,那个人在车子那边,好像在做什么。那是我的车。我看到那个人身上穿着格子衣服,很像是西蒙身上穿的那件衬衫。

他好像在外面做什么。但愿我知道他在做什么。

艾伦看看那只死掉的小牛,再看看丹·康登牧师,然后又看看小牛。他拉拉胡子,好像不在意血沾到胡子上。他说:“也许我们应该把它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