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兴奋(第3/8页)

“我可以把你说的话转告给杰森,不过,你认为他会改变心意吗?”

“我……”这个时候,爱德华呆呆地看着桌子,露出一种迷惘的眼神,眼睛里似乎闪着一点泪光,“不会,他一定不会。不过,如果他愿意跟我谈一谈……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随时可以找得到我。如果他愿意跟我谈,我绝对不会让他觉得是受罪。我是真心的,只要他愿意跟我谈。”

此时此刻,他仿佛开了一扇门,我看到的是一个老人的寂寞倾泻而出。

杰森认定爱德华到佛罗里达来,一定是计划着要绝地大反攻。从前那个爱德华或许会,然而,此刻我眼前这个爱德华却是一个垂垂老矣、满怀悔恨、刚刚失落权柄的老人。这个老人在酒杯里找到了安慰,满怀着罪恶感到处漂流。

我的口气比较缓和了。我说:“你跟黛安联络过吗?”

“黛安?”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黛安的电话号码改了,我找不到她。反正,她就是跟那一帮世界末日的狂热分子搞在一起。”

“爱德华,他们不是狂热分子。他们只是一个思想古怪的小教会而已。比起黛安,西蒙还比较狂热一点。”

“她被时间回旋吓得失魂落魄。你们这一代的人大概都差不多。她都还没有真的长大,就一头栽进了那个鬼扯的宗教里。我印象很深刻。时间回旋令她变得很消沉。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会突然开始念圣托马斯·阿奎那的名言。我本来希望卡萝能够劝劝她,可是卡萝实在没什么用。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你知道我想出了什么办法吗?我安排了一场辩论,让她和杰森辩论。我注意到,大概有半年的时间,他们一直在争辩上帝的问题。于是,我就让他们来一场正式辩论,你大概也知道,就是大学里那种辩论。窍门在于,我让他们交换角色,为自己反对的一方辩论。杰森必须为上帝的存在辩护,而黛安则必须从无神论的观点出发。”

他们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不过,我倒是不难想象,当爱德华派他们做这种功课的时候,他们有多丧气。

“我想让她明白,她是多么容易被蒙骗。她倒是很认真。我想,她大概是希望我会赞美她。基本上,她只是把杰森对她讲过的话照本宣科搬出来。但杰森……”讲到这里,他脸上那种骄傲是很明显的。他的眼睛开始发亮,脸上又泛出红光,“杰森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得吓人,聪明得没话说。杰森一一反驳黛安提出来的每一个论点,然后又反击回去。他可不是拾人牙慧。他自己去读了很多理论,读了很多《圣经》的学术论文。他从头到尾从容不迫,那种姿态仿佛是在说,你看,我可以反过来跟你辩论,我和你一样熟悉这些东西。我睡觉都可以跟你辩,只不过,在我眼里,这些论点都是不堪一击的。他把黛安打得毫无招架的余地。到最后,黛安哭了。她硬撑到最后,可是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我听得目瞪口呆。

他看到我的表情,似乎有点尴尬,脸上有点抽搐:“不要在我面前装出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只是想帮她上一课。我希望她能够实际一点,而不是像别人一样在时间回旋里钻牛角尖,却拿不出实际行动。你们这一代的人真该死……”

“难道你都不在乎她是不是还活着?”

“我当然在乎。”

“爱德华,不光是你找不到她,最近都没有人听到她的消息了。她失踪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找到她。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时候,女服务生又端了一杯酒过来。突然间,爱德华眼里仿佛只有那杯酒了,没兴趣再谈这件事,没兴趣再跟我讲话,也没兴趣再去管外面的世界了。“好啊,我也想知道她究竟怎么样了。”他把眼镜摘下来,用餐巾纸擦一擦,“好,泰勒,你确实应该去。”

这就是我会决定陪万诺文一起到亚利桑那州去的原因。

陪万诺文出游,简直就和陪天王巨星或是总统出游差不多,戒备森严,没什么自由,不过却极有效率。飞机是专机,准时起飞,准时降落,公路上有车队护航。没多久,我们就已经站在光明天使步道的起点了。当时距离复制体发射的日期还有三个星期,七月的天气热得快爆炸,天空像溪水一样清澈、透蓝。

峡谷边缘有一排护栏,万诺文就站在护栏旁边。国家公园管理局封闭了步道和游客中心,禁止游客进入。他们派出三个最优秀也最上相的巡警,引导万诺文到峡谷底下去探险。另外还有一整个分队的联邦安全人员也要跟去。他们肩膀上背着枪套,外面套着白色的休闲衫,准备在谷底扎营过夜。

政府答应过万诺文,当他们出发去旅游的时候,会给他一点隐私。可是现在,这里已经成了马戏团。媒体的转播车挤爆了停车场,新闻记者和狗仔队攀在警戒线上,满脸饥渴、哀求的表情。直升机沿着峡谷边缘盘旋,捕捉画面。尽管如此,万诺文还是蛮开心的。他咧嘴笑着,大口大口吸着峡谷中飘散着的松香的空气。天气热得吓人。我本来以为,火星人一定受不了这种天气,没想到他却没有露出半点痛苦的样子,只不过,我看到他皱皱的皮肤上汗水闪闪发亮。他穿着一件淡卡其色衬衫、一条颜色很搭配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儿童尺寸的高帮休闲鞋。那双鞋他已经穿了好几个星期了,好不容易才穿到合脚。他拿起一个铝制的军用水壶猛灌了好几口,然后问我要不要喝。

他说:“歃‘水’为盟。”

我笑了起来:“你留着慢慢喝吧。我怕那些水还不够你喝的。”

“泰勒,我真希望你能够跟我一起下去。有句话说……”他说了几句话火星话,“太多的佳肴,一个锅子不够装;太多的美景,一双眼睛看不完。”

“还有一大帮肌肉神探可以跟你一起分享。”

他用一种嫌恶的眼神看了那些安全人员一眼:“很不幸,他们恐怕没有办法分享。这些人对一切视而不见。”

“火星上也有‘视而不见’这句成语吗?”

他说:“意思差不多。”

亚利桑那州州长刚刚抵达。万诺文对着州长和媒体采访团说了几句亲切、友善的场面话。这个时候,我借了一辆基金会的车,往凤凰城出发。

没有人会来干扰我,也没有人会跟在我屁股后面。媒体对我根本没兴趣。也许我表面上是万诺文的私人医师,有一些常碰面的新闻记者或许认得出我,不过,一旦离开万诺文身边,我就没什么新闻价值了,半点也没有。这种感觉很好。我打开车上的冷气,到后来,车子里开始有了一种加拿大秋天的感觉。也许这种感觉就是所谓的“绝望中的兴奋”。虽然我们已经注定要灭亡了,但未来还是充满了可能。这样的感觉在万诺文公开亮相那段期间开始达到高峰。地球快要灭亡了,再加上火星也跟着陪葬。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甚至,还有什么是不太可能的?既然世界就要毁灭了,那么,礼貌、耐心与美德,这一切世俗的标准规范还有容身之地吗?既然船已经注定要沉了,那么,还有谁会怕把船摇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