掮客(第4/7页)

这一拦,于小敏就彻底证实了这四个男人一定是来此地嫖娼的。他们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集体来嫖娼?是啊,他们压力大,他们可能第二天就要失业了,必得在今晚及时行乐一番才对得起人生,那她呢?她就不会失业吗?怎么就没人管她的感受管她的死活?没有人知道她今晚是多么恐惧,多么害怕一个人回去睡觉,今天晚上,就是今天晚上,她是多么需要有人陪着她啊,哪怕什么都不做,就仅仅是陪着她,她也会感激的。她心里比他们好受吗?起码老板不可能左一次右一次地摸他们,不可能摸过他们又辞掉他们,这分明是一种双重的侮辱。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最后,他们居然设计甩下她,把她当一块抹布一样丢在大街上扔进出租车里,然后只顾着他们自己的消遣?本来她以为,今晚这五个人围成的小集体多少会给她些温暖,就算第二天分道扬镳了,起码今晚大家还是兄弟一场。

可是,今晚他们抛弃了她。

于小敏向红羽绒的细胳膊小胸脯扫了一眼,突然凛然一笑,张口就说:“刚才不是刚上去四个人吗,其中一个是我男朋友,我要叫他出来和我回家,这有问题吗?”说着又要上楼梯。这回是一红一白两个羽绒服分别架住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按在了沙发上,她们细细的胳膊居然有这么大力气。胖女孩殷勤地用纸杯给她端来了一杯茶安抚她,说:“姐,现在不能上去,你在这儿等着,他们马上就下来了。”

马上?于小敏一声冷笑。她的半个屁股搁在沙发上,另外半个悬空,以表示自己随时可以拔地而起。她把两只手反撑在大腿上,嘴角向下撇着,不小心扭了下脸却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她吓了一跳,这是自己吗?怎么活脱脱就是一副妒妇的嘴脸,搞得她真的跑到妓院里来捉奸了?事实上这四个男人和她有多少关系?她和其中两个虽说在一间办公室里,终年说的话加起来也没超过五句。可是,现在,她竟然这样纵容自己入戏,不仅入戏,简直是贪恋,进去就出不来了。这是为什么?她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张惟妙惟肖的脸,近于恐怖地想。

来找男朋友?她其实不过一条光棍儿。以前她倒不是没有过男朋友。大学谈了三年也算好得死去活来了,什么山盟海誓也说了,可是大学毕业后男朋友出国了,两个人天各一方苦苦又挣扎了一年,终究还是分手了。男朋友越洋电话里对她说,分了吧,他在那边喜欢上别人了。此后整整一年她都虚弱得不成样子,觉得没有一点点力量,不想好好工作,不想好好恋爱,不想好好生活。每到满月的晚上她就躲起来绝不看月亮,因为在那一年两地书信中,她写到的最多的一句话说就是:“今晚你在看月亮吗?我也在看它,如果你也看到它了就告诉我,便是对我最深的思念。”偶尔,极偶尔地,她还是会站在窗前看着那轮硕大宁静的月亮,那轮幽冷的光辉把深夜中的一切都压下去了。她久久地看着它,静静地泪流满面。再到后来,眼看年龄大了,她不得不相了几次亲,却每次都像被蛇咬了一样,彼此都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于是,一个人瞎晃了几年,转眼也就三十了。三十岁的时候她还得担心失业,还得不断跳槽,深夜回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窗前等她,没有人会担心她一个人走在深秋的马路上会不会害怕。就是她今晚想豁出去烂醉街头,都没有一个人会陪她喝酒。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两个撇下去的嘴角越来越深,眼看就要折断了,她使劲撑着不让它折掉,可是这时候她忽然看见自己眼睛里挣扎出的两团潮气。她在这个地方哭算什么?让这三个女孩子以为她真是个争风吃醋的女人,来到这里就是准备着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她硬生生地把眼睛里的两团泪影咽下去了。然后她把目光移开,不再看那面恐怖的镜子。她开始盯着头顶上那盏灯看,那是一盏红玻璃壳的吊灯,圆圆的,像一只挂起来的喜气洋洋的苹果。就是这盏苹果灯忽然让她对眼前这三个女孩子心生怜悯,她们还是些孩子啊。

于小敏看着那个白羽绒。白羽绒脸上化着浓妆,像戴着面具,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她看她的时候,她只是闪闪烁烁地回看她几眼。于小敏忽然就像个生过几个孩子的中年妇女一样,半是体恤半是沧桑地问了一句:“姑娘,你多大?”白羽绒考虑了几秒钟才回答了一句:“十九。”于小敏觉得自己的声音更像个慈祥的大妈了,她又问:“你们都住哪儿?”白羽绒回答:“许西。”她说得可能是真的,许西是附近的城中村,收容各种外来人口,一间狭小潮湿的出租屋里住好几个打工者。于小敏慈悲地叹了口气,表示自己知道了。她不再说话,接着盯住苹果灯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地看。

这时候楼梯上一阵嗒嗒的脚步声。于小敏一阵紧张,莫非是他们中有人完事了,要下来了?他们见到她的一瞬间会是什么表情?是恐惧还是惊愕,还是比恐惧和惊愕更可怕的表情?光是想想,已经够让她激动和不安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对她来说简直像恐怖片里不见人形的脚步声,咚咚落在她脊背上令她毛骨悚然。她不敢抬头看这走下来的人是谁,她突然不敢直视这个人,好像她来这里不过就是做贼来了,终究见不得人。脚步声终于款款拖出了一个人形,这脚步声在最后一个台阶上愣了一下才跨下来。另一双恨天高进入了于小敏低垂的眼帘。又是一双恨天高。看来,在这里工作的小姐是人手一双了,制服似的。

下来的不是男人?于小敏一抬头,刚走下来的恨天高也正好奇地看着她,她也在奇怪这里怎么赖着一个女人。这女孩也不过二十来岁,显然是刚工作完,穿得极少,胸脯在裹胸后面蹦来蹦去,随时准备再跳出来。于小敏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扫荡一切男人之后的余威,还带着一缕惯性的淫荡,正刚柔并济地向她压下来。于小敏只顾盯着小姐看,没注意到楼梯口已经又站了一个人。这回是男人。

呆若木鸡地站在楼梯口的是王树。男人不穿高跟鞋,所以他下楼的时候于小敏都没有听见,而王树也绝没有想到她居然坐在下面,他看着她就像兔子看着一个守着洞口的猎人,又是错愕,又是惊恐,又是无辜。他彻底地被钉在了那里,连目光都动弹不了。于小敏猛一转头,正好与王树四目相对,在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感到了自己的尴尬与无措,她突然之间想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是啊,她怎么能守在这种地方……等他们?而且第一个下来的居然还是素日里与她交情最好的王树。他为什么要第一个下来,谁让他第一个下来的?四个男人中,他第一个下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岂不是在明着告诉别人他的性能力……和做爱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