掮客(第2/7页)

可是,现在,难道说她好不容易像个萝卜一样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坑,现在又要被连根拔起了?公司裁员当然是先从女员工身上下手,女人事多嘛,一个男人可以当三个女人使,养女人终究是件不划算的事情。就算他摸了她几次……也不过是蹭了皮毛,离实质性的上床还远得很。更何况,老板会不会觉得她在身边终究是颗炸弹,怕她有一天拿这点事要挟他?倘若这次被裁的是她,她找谁说理去?总不能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说,他摸了我又裁了我。她要是早装得节烈一点,也许早从这里滚了,可是就算她装得不正经一点,结果也不过是从这里滚出去。妈的,怎么装都不过是殊途同归。

发呆过后,于小敏下意识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好为第二天猝不及防的离职热身,到时走也走得洒脱一点。桌上那盆仙人头像个婴儿脑袋一样又肥了一圈,长满了金黄的毛茸茸的刺,让她心中顿生母爱,决定走前把它托付给其他同事,让他们好好养着它。养了两年没死,它都能算她的亲人了。她正准备关机,坐在前面的王树忽然说话了。王树是这间办公室里最年长的,所谓年长也不过三十出头,可是一个秃顶凭空往他头上扣了十岁,他从一个青年直接过渡为大叔,而且无处讲理。王树的脑门在灯光下亮得像面镜子,一闪一闪,只听他像个领导一样说:“咱们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要不今晚一起出去吃个晚饭?”

其他四个人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最后的晚餐。过了第二天,这几个人就聚不到一起了。四个人坐在各自的椅子上,这时候才像四块冻猪肉一样融化,怪不得今天下班后没人走呢,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还不该走,但是不知道该做什么,现在,大家都明白了。于是,满办公室是乒乒乓乓的关电脑声,电脑被暂时摘除,这些人暂时获得了独立性人格,这点独立真是见缝插针。

五个人簇拥着出了写字楼,直奔附近的一家菜馆。已是深秋时节,当晚居然还是满月,一轮硕大的满月浸在嶙峋的秋风里,越显寒凉。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半条马路,踩上去嘎吱作响,发出一种破碎的声音。五个人在月光下扛首缩肩地踩到这些扇形的落叶上,顿时都感觉到了一种诗意的悲壮,城市的上空竟也是有月亮的。

于小敏抬头看到那轮月亮的瞬间想到的是,那个男人现在在做什么。她曾以为,这世界上最古老的思念方法便是看月亮吧,两个人无论身在何方,就是远隔千山万水也是可以看到同一轮月亮吧。你看到了,我也看到了,这便是思念吧。她的眼睛陡然潮湿起来了,她连忙低下头跟在四个男人后面。四个男人穿的都是深色外套,她穿的也是黑色风衣,五个人一起行走在秋风中的时候散发出了一种巨大而阴森的气场,黑客帝国似的。

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点好菜热好酒,一个个摩拳擦掌,像是当晚有一场战争即将打响。酒过三巡,酒和肉的荤腥像羊水似的包裹着每个人,每个人忽然都柔软得像新生的婴儿,简直要东倒西歪了。之后,有人开始说话了。又是王树。他可能是自恃年龄最大,当晚有责任做个临时性的领袖。他亮着脑门,像在头上点着一盏灯。他说:“我轮流敬一下兄弟们,我们兄弟一场也不容易,过了明天大家要是散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立马有人接口说话。是李立民:“那也轮不到你的,你来公司时间最长、最有资历,倒是我资历最浅,明天被辞退的一定是我,大家不用担心。”

又有人说话。是郭东瑞:“不是咱多稀罕他这破工作,要是早在几年前那我早跳槽走了,还用等着被人辞退?实在是年龄大了几岁,想求点安稳了。”

张凡也说话了:“可不是?大学同学纷纷升职了,我还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跳来跳去换工作,实在是被人笑话了。”

李立民说:“考不上公务员、进不了外企、没钱开公司,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在这种私企里受气,老子只要有三分奈何早就自己开公司去了,还用一天到晚看人的眉高眼低?”

王树又说:“像我这样有了老婆孩子的尤其不想换工作,真是老了,就想着能安稳一点过。一旦失业,别的不说,房贷就不认人,每个月照样从你工资卡里扣钱。孩子不能不上学吧?现在的幼儿园一个月最少要两千块钱。你不能不交水费、电费、煤气费、手机费、宽带费吧?每天睁开眼就在那儿算账,算了工资算水费,算了水费算电费,卖菜的多找我五毛钱都把我高兴得像什么一样。妈的,每天都活得蝇营狗苟的。横竖明天是有人要失业了,今晚一定要喝个尽兴,一年到头也就这么烂醉一次,我们一定要喝到烂醉,不然就对不起这蝇营狗苟的生活。”

于小敏心想,原来每个人都觉得那个要失业的人铁定是自己,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理由说服自己那个人一定是自己。于是当晚被独立辟了出来,成了五个人的悬崖,每个人都觉得那个要纵身跳下去的人是自己。

又喝了一轮酒,忽然有人提议:“这样喝也没多大意思,待会儿全烂醉在这里了让谁收拾咱们?不如去做点别的吧。兄弟们想想吧,今晚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什么也别怕,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要不去唱歌?”

“俗不俗?唱歌有什么意思,要唱什么时候不能唱?在你家厨房都能唱。”

“那去洗脚?”

“洗脚太单调了,我们今晚一定要过得独特一点才对得起这个晚上。”

终于有人小心地提议了一句:“要不,我们去嫖娼?”

另外三个男人没有说话,一起把目光对准了于小敏。于小敏先是一愣,继而干笑着说:“看我干吗,你们要去嫖就去嘛,总不能让我跟着你们去嫖娼吧?”

王树嗫嚅着说了一句:“开玩笑开玩笑,你还当真啊,我们再想想,今晚一定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要去大家一起去,今晚谁也不能破坏了我们的集体行动。”

话说到这里虽带着些玩笑的意思,却没人再喝酒了,生怕喝醉了赶不上后面的好戏。五个人手里握着酒杯,眼睛里却都心不在焉起来。王树见状便提议:“饭店也要打烊了,我们别站着茅坑不拉屎,先出去吧。”

五个人出了饭店又站在了马路上。马路上已经没几个人了,几辆汽车席卷着落叶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枯叶像雨一样落在他们身上,又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月亮悬在头上越发清冷,到处是触手可及的空旷,好像整个夜晚都特地为他们腾出场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