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女人(第4/12页)

不是他拿的。那么,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有一个隐形的人躲在这房间的某一个角落,卧室,客厅,厨房或者卫生间。

她仍然是刚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一动都没有动。事实上,她的全身开始发干发紧,像一株突然被抽去了水分的植物,松脆地蜷缩着。她舔了舔自己的上嘴唇,干枯的,有两颗牙齿粘在那里,掉不下来。她眼睛盯着电视,眼前出现的却是那点红,那点红珊瑚像钉子一样砸进她的眼睛里。她看到一只雪白的手伸过来,伸向那点红,把它放在了手里,就好像,那是一颗红痣,惊心动魄地长在那只雪白的手上。她顺着那只手向后看去,看去,却是一片模糊,一张模糊得没有五官的脸。

她想起了第一次走进这房间时那一瞬间的感觉,这不是一个单身男人住的家。那种凛冽的感觉是真的。那种感觉这时候像一只手一样阴凉地触摸着她的皮肤,摸着她的身体。

她坐在沙发上开始出冷汗,开始发抖。

就在这时,李湛云开始看表了,他体内的生物钟简直像一只牧羊犬,忠实地准备着到点就把她赶走。

恐惧突然带给她一种奇怪的力气,很邪,很硬,亘在她身体最深处像一截树枝直直支撑着她。任是怎样她也坍塌不下去了。屋子里的光线半明半暗地落在她脸上,把她的眼睛遮到了暗处,却把嘴唇推到了明处,她涂了口红,那嘴唇看起来就像一场火灾。他看着她的眼睛和嘴唇,她也看着他的,她就像看着一团琥珀里的影子,他的嘴唇张开了却没有再动,就那样凝固住了。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他等着她说。终究是个绅士的男人。

她对他迅速一笑,干净,凛冽。她感觉自己像站在了跳水板的最尽头,就差那纵身一跳了。紧张,眩晕,但有近于嗜血的快感。然后她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说,我,不走了,好吗?

她已经从那跳板上跃下,突然就见底了,反倒没什么了。她看着他,就像观察着化学实验室里一瓶准备发生反应的溶液。他的脸上迅速闪过一道影子,像拉下的百叶窗,静静的,却是从窗外也闻到了里面那恐惧的气息。不是她,那就是他在恐惧。她更加紧张地兴奋地看着他,一个瞬间都不肯落下。他开口了,住下……这个,我是觉得,我们还不是很熟悉,这个,当然,你要觉得晚了,不方便回去了,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也有两张床的,你可以睡一间……你确定,住下吗?

她知道,他如果一定要拒绝她,那他们的关系从这个晚上开始也就结束了。一个女人要留宿却被男人赶走毕竟是不太光彩的,而且他如果一定要拒绝的话那分明就是一道破绽,里面露出的是一些与他自己血肉相连的东西。他如果不拒绝,那是因为,他还是不舍得她。

他眼睛里的恐惧静静地熄灭下去了,只留下一堆余烬明灭可见。她狠下心,踩着这余烬走过去,一直走到他面前,好的,我今晚就不回去了,我睡哪间?哪间都可以?李湛云眼睛里的余烬跳了一下,他迅速指了指右边那间卧室,说,你睡这间,那间是我的卧室,哦,我睡惯了,换了房间会不习惯。向琳看着他笑,表示感谢。他说,那你洗漱吧,我先回房间去了。他好像很疲惫了,说完就向左面那间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即将跨入那扇半开的门时,他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像一个行将消失在另一个空间里的人,道别性的一眼,竟带着些苍凉的暖意,然后,他从那扇门里消失了。

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贪婪地斯文扫地地仔细看着这间客厅。很简单的家具,就像一片裸露的沙滩,不足以存活什么生物。不可能是在客厅。她进了洗手间,装作洗漱的样子,故意把水哗哗打开,眼睛却紧张地盯着狭小的洗手间。虽然,那只红珊瑚耳钉就是在这里消失的,这里就像一处杀人现场,只模糊地能看到一只脚印和几滴血迹,但凶手在哪里却根本无从考据。她继续侦查,装作找水喝,去了厨房。在那扇雕着荷花的玻璃后面,她又一次看着所有如医疗器械般闪亮发光的厨具,觉得空气中分明站着另外一个人,一定是个女人。这么干净的厨具,她不信出自一个男人之手,即使他是个有洁癖的外科医生。

可是,那也只是个影子,她捉不到她。剩下来的就只有那两间卧室了。她要找的那个鬼胎只能在这两间屋子中其中的一间。

她战战兢兢地进了那间卧室,马上开了屋里所有的灯。灯光把屋子里砌得满满的,不留一丝缝隙。屋子正中间是一张床,床单整洁而荒凉,久无人烟的样子。靠墙是一排通到天花板的衣柜,靠窗是一张沙发,沙发上零散地扔着些枕头,五光十色的,看起来像扔在沙滩上的石头。她久久地看着这间屋子,然后屏息站在了衣柜前面,她在那儿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无声地拉开了衣柜。里面很空,只有几件男人的外套和衬衣空荡荡地挂在里面。层层叠叠的衣服就像主人一个又一个晒干了的魂魄。她看着它们,关上了衣柜,让它们重新回到了幽冥的暗处。

这间屋子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她颓然坐在了床上。可是,那种神秘的诡异的气息还是锋利地擦着她的皮肤割过去了。她看着空中,看着那个如一缕幽香的女人透明的影子。她如风一样穿过她的身体,使她在那一瞬间有些微微地悲伤。她是在明处的,是实实在在活着的有呼吸的女人,却不及这屋子里一个看不见的影子。

她为什么要和这个影子做这样的斗争?她只是不甘心让她的自尊受辱?让一个女博士输给一个看不见的女人的影子?

一个晚上向琳都没有关灯,一关灯她就觉得黑暗中有一个女人正向她走来,和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在黑暗中做斗争实在是一件疲惫的事情。迷迷糊糊到了半夜,刚睡着就被出现在梦里的一只手惊醒了。梦里的那只手冰凉濡湿,就像一尾死鱼触着了她的皮肤,那只手死死攥着她的手,她挣扎着,使劲看过去,却始终看不到一张完整的脸。醒来向四周一看,才知道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留在床单上的那些隐隐约约的陌生气息此时像虫子一样慢慢啃着她,向她身体里爬去。

她躺在那儿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爬了起来,出门,走进了黑暗的客厅。客厅里一盏灯都没有开,像巨大黢黑的海面,海面上暗涛汹涌。她走到对面那间卧室门口,犹豫了两秒钟,开始敲门。清晰整齐的三声,就像用剪刀裁出来的。屋子里的灯忽然亮了,灯光从门缝里一缕一缕地渗出来,像从一艘隔世的渺远的船上漏下的灯光,在黑暗中看去愈加苍凉遥远。屋里传出李湛云的声音,谁?因为紧张和恐惧,这声音听起来竟不像他的,尖尖的、脆脆的,就像在声音上突然长出了一棵什么奇怪的植物。她听着这声音,想,他害怕了。他为什么会害怕?她回答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