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女人(第2/12页)

还有,很深很深的厌倦。

所有约会的男人都像镜子,她从里面照出了他们要什么样的女人。他们不要一个博士,女博士,女人是用来给男人做饭洗衣上床的,不是让她每天在一个男人面前摆弄学问和人生观价值观的。过完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她狠下决心把那叫爱情的东西进行了抽筋剥皮,砍去了所有的繁文缛节,最后告诉自己剩下的一点核,爱情不过是使人软弱,使人充满占有欲望,变得不可理喻,最终靠低级的肉体关系结为契约,彻底失去自由的东西。那么为什么还一定要爱情?

孤单不起?那就找个人结婚。三十岁以前对爱情有过的所有正常的期望这时不过已是劫后余生。将温暖着她三十岁以后的所有孤寂岁月。

李湛云是唯一一个和她约会到三次的男人,这使她对他有些感激。同时她又在警惕地想,一个三十四岁的外科医生为什么一直不结婚?他有女人吗?他没有女人吗?有女人可怕,没有女人更可怕,那说明他有某一种严重的怪癖。比如,厌恶性或者厌恶女人。

在李湛云开口之前,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她决定这次不能失手。她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像奔赴战场一样去屡次相亲,所以这次她一再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卖弄思想和学问,她在这条壕沟里已经栽倒不知道多少回了,这次千万不能再重犯了。她不想让自己像一幅过了时的名贵油画一样挂在墙上,男人们只是驻足看看就走了,等着她自己发黄发脆腐烂。李湛云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知道做外科医生是很忙的,你会做家务吗?

她简直有些惊慌。第一次有个男人张口就和她讨论做家务问题。完全无视她是个化学博士。她有些淡淡地受辱,他和别的所有的男人是不一样,但却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上,只不过是在跷跷板的这头和那头。都会掉下去。她回答,会,但要看我愿不愿意做。她为她的挑衅感到得意而恐惧,她不能让他看轻了她,却也不愿意让他仰视她。她喝了口茶,不安地等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可是他居然没有反应。

他也喝了一口茶,她知道他又要说什么了,她等着。他眼睛看着鱼缸说了一句,咱们这是第几次见面了?哦,第三次了,我这人记性不是太好。都三次了,哦,是这样的,如果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你能不能接受,嗯,另外一个成员和我们一起生活?

向琳也抿了一口茶。她只用茶湿润了一下嘴唇便放下了杯子,杯子挨着桌子,清脆的一声。像枚棋子走出去了。这茶杯在他们两个手里轮流被使用着,就像一件道具。这喝茶的当儿里,她想,另外的成员?什么意思?一个多病的老母亲?一个残疾的兄弟?一条独自能占掉半张床的金毛狗?总不会是他已经有个私生子吧?让她直接过来做继母?这时他像看穿她一样突然说了句,你不用想太多,我这人是有洁癖的,你知道的,很多医生都有洁癖。

她笑,心里却想,他为什么问她这样的问题?这屋子里除了桌子上这尾鱼,并没有看到什么活物,这是个什么样的成员?他居然敢在见她第三次的时候就提出这样的问题,换个女人他也敢吗?他拿捏着她,她就是再装得不动声色,不着痕迹,他还是从她每一次都要换条新裙子就看出来了,她在乎和他的每一次见面。她每一次其实都是隆重登场。他看出了她急于想结婚。像黄昏菜市场上急于出手的剩菜,到明天早晨就更不好卖了。他拿稳了她的心思才敢问她这样的问题吧?

女人待价而沽,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竭力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我可以知道是什么样的成员吗?他突然有些微微烦躁的样子,开了电视,随便调了一个频道,却把声音调到了最小。电视里也有两个人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就像两尾鱼在水里呼吸一样。她疑心自己说错了什么,偷偷看着他的侧面,他呆呆盯着电视却突然开口了,就是,亲人吧,需要照顾的亲人。你不要觉得我唐突,我是觉得,你这样的知识女性理解力和包容力肯定是比较高的。换个女人我还未必和她说这些。

他告诉她我是看得起你。

这话像一剂镇痛药贴到了她身上,使她暂时有了些微微的舒服。借着这微醺般的舒服,她脱口说了一句,谁没有个需要被照顾的亲人,在一起生活也是很正常的。她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他扭头对她笑了一下。客厅里昏暗的光线抹到他脸上,使他看起来突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变温和了。那笑容是一种得了胜的笑,宽大温和,他就知道她不会拒绝?她忽然又是踩了圈套的感觉,顿时有些微微地想落泪。

他迅速地像剖析一个外科手术一样剖析着她,他又说话了,你知道,如果我们现在想结婚都是真的需要结婚了,你是,我也是,所以把该说的先说了会对我们以后有好处的,你觉得呢?他把太极推给了她。她不说话,却想,他虽然这样地直接,但也可以看出他是真的想结婚的。他可能只是太务实了吧,先把利害关系赤裸裸地摆出来也未必不好,这些利害关系难道现在不碰它,以后它就会自生自灭了吗?就是在最幽暗的地方,还不是要自顾自地长大成人。对她这样的大龄女青年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想到这,她像是自己和自己打完了一仗,又像是摸黑赶了很长一段夜路,身心疲惫,心里却是多少平衡了些。接下来她问了他一些简单到弱智的医学问题,他宽容地看着她,很详细地给她做了解答,她则安静耐心地坐在那里,像听教授做讲座一样听他说话,并竭力做出一脸的迷茫状。最后连脸和目光都累了。她要送给他成就感。

突然,他看了看表,说,不早了,走,我送你回去。她有些懊恼,这样的话怎么能被他先说出来?就像是她赖着不想走,却硬是被赶走了一样。话先说出来让她连个还手之力也没有。他开车把她送到门口,然后两个人在车里礼节性地道别,她下了车,知道他在车里看着自己,就在步子里加了些袅娜,走到了楼下。上了楼,他的眼睛从她背后消失了。进了家知道背后没有眼睛看着她了,她才周身坍塌下来,把自己摊到床上,开始反省,这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是两个人看默片一样看着电视屏幕发了会儿呆,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过了几招。还有就是,见三次了,他对她都没有任何暗示性的动作,比如碰到她的手。这正常吗?她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急着让一个男人去碰她的手,好让她踏实地觉得,他对自己还是有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