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安(第4/13页)

她其实是在给自己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好用尽全力,好去补偿,好去用忠诚救赎往昔岁月中她所有的凌乱。这样她才能对自己说,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认真也就认真这一次了。所有的最后一次都是悬崖,都是在把自己向纯粹、极致和绝对上逼,因为他们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把绝境下那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唤出来。比如,在疑似爱情的表层下,从最深的根子上长出了一点血肉相连的真爱。她明白了,她就是这样的,把自己往悬崖上逼。就是因为那些近处的逼真的东西都看过了,她才会想,也许这个世界上的真相反而在那些不可能的背后吧。世间万物阴阳相扣,越是荒谬的,越是怪诞的,到最后反而越可能是真的吧。

这种背离本身就是舍生忘死的,也是命系一线的。她知道,她都知道。所以有时候当她坐在张以平的对面微笑着看着他时,她在心里会突如其来地流泪。因为她知道,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也许根本不知道她其实在做什么,他也许真的就以为这不过就是一次恋爱。

孟青提到达咸阳机场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六点。转了两次车到张以平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她抬头看了看四楼的窗口,灯亮着,窗帘拉着,这说明张以平已经回来了。直到这个时候张以平都不知道她其实已经在楼下了。孟青提只背了一只背包,她这么做的时候几乎是无意识的,那就是她刻意在让自己轻装上阵。在上楼之前她又向那扇窗户看了一眼,就像一个准备上跑道的运动员在给自己积蓄力气。窗帘是蟹青色的,遮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光都透不出来,使那房间看上去就像一只亘在她头顶的青色的蛋壳,她连走进去的缝隙都找不到。这种拒绝有些激怒了她,她借着这愤怒生出的力气开始上楼。爬到二楼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气喘吁吁,就像已经在这楼道里爬了十年八年一样。她抓着栏杆爬上了三楼,这时候她像有了高原反应一样,开始大口大口喘气,每爬一个台阶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背着包,佝偻着腰,捂着胸口,一步一步往上挪,像一只背着壳的海底动物在赶路。终于爬到四楼的时候,她的心脏已经不是她的了,像一只在她身体里孵化出的活蹦乱跳的动物,急着要出世,一分钟都等不了的。似乎随时都能从她嗓子里挤出来,蹦出来。她向那道门走去的时候脚步已经近于蹒跚了,就在这零乱的支离破碎的脚步中,她还能听见自己心里发出来的固执、兴奋而诡异的声音,万一呢,万一不是呢,万一……里面没有女人呢。

她使出最后的力气敲了三下门。几秒钟之后门嘎吱一声从里面打开了。穿着睡衣的张以平站在她面前。在他看见她的一瞬间,他用近乎惊恐的声音说了一句,青提?你……怎么来了?但是孟青提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因为与此同时,她的眼睛穿过他的肩膀,看到了屋子中间站着另外一个女人。隔着张以平的肩膀,她和那个女人四目相对了。

她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万一两个字正从她身体里往下坠,往下坠,像在无底深渊里滑翔一般。在它们迅速地向下滑去的同时,她的心却一点点地腾空了,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要飞出她的身体里。就在这时,她听见了那两个字坠到崖底的声音,像瓷器撞碎的声音,凛冽而边缘清晰。万一?她听见了它们遥远的余音,袅袅的,却久久不散。三个人站成的三角稳妥得近于坚固,谁都没有动。似乎稍微一动,就会把周围的空气划伤。

第一个从这三角形里抽出来的还是孟青提。她转身从那扇半开的门里面出来了,就像被它吐了出来。她是一路上飘着下去的,楼道里丢下了一些低低的碎帛一样的抽泣。她像个魂魄一样又飘到了大街上,一辆车朝着她开过来了,她也不知躲闪,就像不认识那是什么一样。她像只从时光隧道里闯出来的史前动物,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最后,这只史前动物笨拙地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饭店,在一张油腻腻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因为,她发现自己连一步都走不了了。她受伤了。她胡乱要了一瓶剑南春,菜都没点,就开始喝酒。她凶狠地咬开瓶塞,倒了满满一碗,然后一仰脖子就全部灌进去了。然后又是第二碗,第三碗。三碗下去的时候,眼前的桌子和人都开始摇晃了,就像是一只只挂在空中的钟摆。她独自微微笑了一下,又倒了满满一碗。正准备往下灌的时候,一只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拦住了她。她眯着眼睛一看,对面忽然多了个人,再一看,是张以平。他一句话都不说,正看着她。

她的泪唰地就下来了,她力大无穷地推开那只手把那碗酒一滴不剩地灌了进去。动作娴熟得简直像排练了成百上千次了。他没有再拦她,像个观众一样默默地看着她喝酒。她成了站在灯火深处的演员,只演给这一个观众看,因为只有他知道她在演什么。他今天要是不在场,她就是醉死沙场又有什么意思。她觉得这时候在他面前流泪简直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眼泪根本不够用,酒才是更好的道具。手中的一瓶已经空了,她摇晃着大着舌头问服务员又要了一瓶,反正有他在,服务员也不怕最后没人付钱。酒拿上来了,张以平夺过了瓶子,她几乎是扑过去两只手夺过了瓶子,她嘴里大声叫着,你管得着吗?为什么要管我,我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你管我。我死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一定要把这两瓶酒喝完。以作为对他的惩罚。

又一碗下去了,眼皮上已经有了千钧之力,借着一点残存的意识,她仍在想,他居然这样对她?他居然这样残酷地对她?她是怎么对他的啊,她对他的好就全喂狗了吗?这一年里他们都不在一个城市,按理说,她要做什么他怎么能看得着?可是这一年里她是怎样严格自律的啊,别人给她介绍男朋友都被她一口回绝,情人全部断绝联系,就是有的男人要单独请她吃饭,她都以各种理由拒绝。她其实不求他知道,她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她只是觉得只有这样做才算对得起这最后一次恋爱吧。她是决心在他这里要立地成佛的,于是那混乱中生长出的忠诚竟力量惊人,宛若奇葩,远胜于常人。别人是先立后破,她是先破后立,就像一切从废墟上开出的花一样,反而艳丽惊人。可是对他来说,她所有这些忠诚不过是空中打出的太极,他根本没接住。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演给自己看的。简直是一出悲怆的独幕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