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安(第3/13页)

两个人走出宾馆的门,走到树林边找了两块大石头坐了下来。宾馆在半山腰上,周围都是桃树林。所以宾馆名字就叫桃花山庄。正是初夏,青桃的寒香静静地浮动在夜色里,植物的体味像是被从泥土深处逼出来的,带着些清旷的凛冽。天上的残月有些枯瘦,月光却似涩香的焦糖,滴在漫山遍野的桃林上。林边那些大青石也被镀了一层月光,寂静得如河底的卵石,波光水影都从上面过去了。两个人坐在这青石上忽然却无话了,就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夜色吸走了。两个人面目模糊地相互对视着,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了,似乎这五官也被吸走了,却忽然之间觉得这个人剩下的这些模糊的东西离自己反而近了些。

张以平忽然问了一句,你觉得两个人怎样就是真正在一起了?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声音独立出来了,在夜色中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到了她面前。她说,两个人觉得怎么也离不开了就是在一起了。他说,别的都无所谓?她说,是的,别的都是假的。他说,婚礼也不重要?她说,那都是给别人看的,都是假的。他说,这些形式都不要了,你不怕男人出轨?她说,一个男人要是真想出轨那怎么出不了?一点形式就能束缚住他?他说,你就一点不羡慕新娘披上婚纱?她说,一件衣服也不过是给别人看的,要真想在一起那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他说,那比如说,我要和你结婚,我们俩一人吃一碗麻辣烫就行了,是不是?她也笑,连这碗麻辣烫都可以省掉。他大笑,连麻辣烫都可以省掉?那还剩下什么?她停顿了一下才说,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久久没有出声,桃林之上的月光更澄澈了些,照在青石上,有些清泉石上流的冷寂。两个人像两只被包在琥珀里的虫子,静静地懒懒地沉在那里。张以平忽然说了一句,你看你未老先衰了吧,连对婚礼都没兴趣了那就是老了。她静静地说了一句,没办法,自来老。张以平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他忽然正色说,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以为世上绝不会有这样的女人,没想到的是,还真有。我一直觉得要是两个人真的相爱,那就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这就是自由,达到了自由的爱情才能长久。她笑,你不过是想有一个长期同居的女人给你做饭洗衣,再有无数短期同居的女人围绕在你左右。这才是你的最高理想。他大笑。

后来两个人就回去各自睡觉去了,孟青提本想,他会不会回了自己的房间后又来敲她的门,万一他来敲她的门,她该怎么做?义正词严地拒绝还是半推半就?他会不会说,反正以后是见不到了,留个一夜情做纪念吧。她呢?则挡在门口凛然地说,你以为和我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可以贿赂我和你上床?我就值你那几句调情?但他没有,一个晚上安然无恙,倒搞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自己心怀企图地等着他来,结果还等空了。简直是被他羞辱了。接下来的两天里两个人也没有再单独在一起过,带着些刻意回避的意思,再然后就各回各的城市去了。

走的时候孟青提不知道他坐在哪辆车上,就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她本以为和这个人之间也就这样了,没想到回到北京之后,张以平却开始给她发短信,有时候他说他正在轻轨上,看到一轮巨大的血红的落日,看得让人想落泪。有时候他说他去吃什么了,她也快去吃。她回短信说,怎么突然开始关心我的衣食起居了,搞得我像你女朋友一样。他马上回了一条,不是说好了的吗,你做我女朋友。他近乎一个无赖,可是,她居然有些享受这样的无赖了,竟不愿去拒绝。因为就像轻易看到他有毒性一样,她轻易就看到了他无赖气下粼光闪现的理想主义,任何玩笑都遮盖不住的肃穆和忧郁。她想,他之所以会再联系她,是因为他也在一眼之间把她看到底了。当她用这种假设说服自己的时候,她的感觉几乎近于悲壮。是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短信和电话联系,联系了一段时间后,孟青提去西安看了一次张以平。这标志着一段异地恋的正式开始。当孟青提终于承认自己是在恋爱时,她忍不住有些微微的害怕,姐弟恋加异地恋,以前的男朋友朝夕在一起几年还是要分,姐弟还加异地又能维持多久?可是她又转而安慰自己,如果两个人不应该在一起,那就是日日夜夜厮守在一起又有什么用。她以前那些男朋友还不是都分了。于是,在这接下来的一年里,她几乎每个月去一趟西安。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每多去一次西安,就多用一次力气。原来她身体里还攒着这么多力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攒下它们只是为了在自己最后一次恋爱的时候把它们全部拿出来。就像一个女人给自己亲手做了几年的嫁妆,在出嫁那天这些压箱底的嫁妆全部轰然开放了。她始终给自己留下了火种,因为她不忍心。她给自己买件衣服的时候都要犹豫再三,权衡半天,给张以平买衣服的时候却连眼睛都不眨。只要她在西安的时候,他所有的衣服,袜子,内裤都是她洗,打扫卫生,做饭全是她的事情。她是自愿的。她心甘情愿让隐藏在自己身体里的那些奴性全部复活过来,全部从她身体里走出来,大大小小的她,充斥在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她以前以为自己恐惧于女人承包所有的家务,甚至恐惧生孩子,她觉得这些对女人不公平,女人应该有自己的自由。可是现在,她拼了命地要往这些上面靠。她要制造出她和它们之间的血脉相连。她心甘情愿地给自己打制出一个笼子,再把自己关进去。

在三十一岁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了,如果一个女人丧失道德准则,丧失感情准则,游离于一切准则之外,那她就像一个外星人一样只能飘荡在人群之上,却进不了人群。她在渴望着这人群的同时,又渴望着那一点点核里的东西。她想,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吧,一路走来,渐渐抛掉所有能抛掉的,最后发现只有那剩下的一点点核是自己的。她有一天给张以平发了一条短信:当有一天,你发现你只要那一点真实的时候,你就突然自由了。他回了三个字,我知道。她知道他是真的知道。

她告诉自己,可能他真的是那个站在人群里等她的人。他给了她双重的归属感。

那个黄昏,张以平还没有下班回家,她一个人把屋子狠狠清理了一遍,地板都是跪在上面一寸一寸擦的,擦完的地板像面湖水一样,站在上面她都可以看见自己粼粼的影子和家具的倒影。夕阳的余晖从窗户里落进来,波光潋滟地在她脚下融成碎金碎银。她有些萧瑟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影子,觉得那影子是在湖面上一处遥远的汀洲之上的芦花丛里,孤绝凄清。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那一瞬间,她突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她在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