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记 穷通道士:买牛记(第2/9页)

由于他的力量的消耗很大,往肚里填补的粮食自然也要比别人多些。我的确见他一个人吃了小升子一升米、称斤数少不了二斤的饭。吃了连嗝都不打一个。过年过节的时候,到别人家里去做客,还可以在前面垫上半斤八两烧酒。

我这么一形容,你们一定说,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大老粗吧?

才不呢,人不可以貌相。他的外貌横眉立眼,大嘴巴常常开,把大颗大颗黄斑牙齿露出来,粗脚笨手,好似把地皮都可以一脚踏出一个坑来。但是你们却不知道他办起他的家务事来,打起小算盘来,特别是种起他的庄稼来,那才叫细心呢。

他是那种苦吃苦挣、勉强能过日子的中等农户。他算不得是那种一年收支相抵,还略有节余的殷实户,可也算不得是那种入不敷出,窟窿越挖越大的贫困户。有的时候,碰上好年景,家里又没有出什么丧病喜庆的大事,官家也没有突然又加征什么名目的捐税,童家沟也没有什么大事,要他出份子钱或送什么大礼,这一年他就能“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挤”)几个余钱出来。

用这点钱买田置地,自然不够,却可以向那些过不得日子的人家放小额大利的债,一年收人家一个对本利。但是如果年景不好,遇到天灾;或者碰上这个军长大爷打那个师长大爷,你杀过来,我杀过去,杀到童家沟来,贫富不分地刮你一层地皮;或者又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救国捐”下来了,不交够捐就叫你背起绳子走路,到县城去住“免费旅馆”。“王大人”如果碰到这种不走运的事,哪怕他勒紧肚带,由吃干饭改吃稀饭,由吃三餐改吃两顿,还是难免要出一个小窟窿。在这种场合下,他就只好向童大老爷借“驴打滚”或“敲敲利”的债了。不然就把一块田当给童大老爷。他至今感到最心疼的事,就是前几年当了一块田给童大老爷,至今虽说还没有“当死”,却一直也没有办法取回来。

可是“王大人”引为庆幸的是,和他差不多光景的几户自耕农,在童大老爷的诱骗和紧逼下,早已破产,变成为大老爷家的佃户,而他王子章却幸存下来。但是这是经历了多么令人心酸的奋斗哟。真是一个钱掰成八瓣用,一颗米当成八颗米来吃呀。

王子章家里有七八亩田,十几亩地,他还认为不满足,还去向童大老爷租了几亩田来种,这样一年下来,收入能多一些。可是他家里真正算得全劳动力的只有他一个人。妻子生男育女,做饭洗衣,操持家计,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最多算一个半劳动力。

另外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顶得一个半劳动力。还有一个小女儿,有十二三岁,除开帮助妈妈做点家务事,还要包两头猪的吃食。打猪草,煮猪食,够忙的了。田里活路她是帮不了忙的,最多是割谷子的时节,下田去捡点麦穗和稻穗,抱禾草,剥玉米胡豆。田地的活,全仗王子章一个人顶着干。他是一个老把式,田里的和打场上的活路都会铺排,懂得节令,耕田、播种、栽秧、薅秧草、割谷子这些事,他都心里有数,他自己种的田和地,每一块的土壤属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只要天气不扯拐,雨水及时,他有把握一年两季做下来,满打满收。不过一年到头,他和他一家人的手脚从来没有闲过,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耍几天。就是这几天也要依照风俗,借机会打扫房舍,挖阴沟,清垃圾,借便积些土杂肥料,沤几堆堆肥。除开这几天,每天他都是天不明就把一家大小轰起来,晚上要背着月亮回来。晚上还要搞些编织活路。

他家用的竹笼竹筐、鸳篼晒席,都是他利用空时候自己编织的,不用花钱去买,有时候有富余,还可以拿一些到场上去卖。就凭这点手艺,他除开挣出油盐钱来外,还可以给孩子扯几丈布回来,叫老婆子给一家大小缝衣服做鞋。他以能不求人就做到一家温饱,常常感到自足,以至自豪。他只有一个嗜好,就是抽叶子烟,抽得几乎不断。田边地角收了豆荚时鲜蔬菜,还可以收获够他一年抽的叶子烟。他从来不酗酒,他对那些遇到不顺心事的佃户、长工,特别是那些自耕农,爱到场上去打一瓶酒来灌下去,借酒消愁,很不以为然。他认为那太没有志气了。有时候他也买一点酒来喝,那是他实在累得不行了,或是田里的活路实在忙不过来,请几个短工来帮忙,才照乡里规矩,到附近糟房里去打两斤酒回来,请短工喝,也给自己解乏,叫筋骨松活一些。场上别的吃食东西,他是一个铜钱也不花的。平常他家只吃玉米红苕这种粗粮,还和些瓜瓜菜菜。只有过年了,要敬神供祖宗,他才去买几斤肉回来打牙祭。

这两年来,多亏得他这么苦做苦挣,把每一个可以节省的铜板都积起来,每年可以有几个余钱了。这余钱拿来做什么用场呢?他反复想过,放敲敲利,像童大老爷那样,倒是一本万利的事。但是,他不敢去放这种伤天害理的“阎王债”。这倒不是怕伤天害理,将来到了阴曹地府,要去受下油锅的苦刑。他不大相信这一套。他想死后的事渺茫得很,哪里管得着那么多,他没有去放“阎王债”,是怕放黄了,连本都蚀了。他没有一点势力,不像童大老爷,可以派人去提人家的锅,下人家的门板,或者雇两个“赖时候”乡下有一种无业流民,在乡场上打秋风混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有钱就拿去大吃二喝,烧鸦片烟。平时在街上趿起两片没后跟的烂鞋,穿得巾巾吊吊的。放高利债的人遇到债主不还债,就雇上这种“赖时候”去跟住债主要债,还要吃喝抽鸦片烟。去跟住债主,逼着还钱。他也仔细想过,做别的生意买卖,搞长途倒贩,倒是来钱快,可是他的农活缠住他,抽不出身。他也怕在半路上碰到那些当兵的,管收税的,还有专收生意买卖人的“买路钱”的,不知道是官是匪,用他们随便编造的什么理由,把货物没收了,还要交罚款,倒脱不到手。他也不敢去干。

买一条水牯牛吧,这倒是他非常需要的,而且思谋了不止三年五载了。他在向老财们借牛使挨大价钱的时候,他在田里奋力拖犁头的时候,都想到要是有一条牛该多好呀。有了牛他少使点力气倒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从此他可以不误农时,深耕细作,多打粮食了。还可以把牛租给缺牛户,收大利钱。农闲了呢,还可以拉出去和自己配起来拉点力,又挣点外水。这是多美的事!

但是他一计算,他的这一点余钱,买一条牛腿倒还凑合,买四条腿的一条整牛就差得远了。真的,前两年,他曾经和几家自耕农一起,买了一条牛,他占了一条腿,可是四家搭伙用,农忙时扯不清的皮,各家都使“狠心牛”,不大爱惜,把牛整得半死不活,他又退出来了。他心想着:“我非买一条大牯牛不可。”就是买不起一条大牯牛,买一条小黄牛来喂大了也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