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第3/27页)

弦调好了,他好像已经习惯于不必征求旅客的意见,就侧着头开始拉起他的二胡来。原来他拉的是他的长篇弹唱中的一支序曲。我的音乐知识很浅,除开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看到过关于浔阳江头那个天涯沦落妇人弹琵琶的描写外,也没有读过别的关于描写乐曲的作品。对于这个流浪艺人拉的二胡,我是无法加以描绘的。但是他拉的曲子却把我深深地打动了,也包括在座的这几个已经听过他弹唱的受苦人。而且,本来在另外的茶座上喝着闲茶的人,正在油灯下的棋盘上酣战的棋友,甚至正在廊檐边收拾马具的马夫,都被他的曲子吸引过来,把他围着,听他拉下去,没有一个人说话。那曲子从低沉的、平缓的、有几分沙哑的调子开始,仿佛像在这一带常见的深山峡谷中,一股并不充沛的溪流,从不光滑的浅浅的河床上流过。曲子接着激荡起来,并且越来越响,越来越快,越来越显得高低反差强烈。就像那条溪流已经流到更为狭窄又比较陡峻的河床上,溪流在两岸花岗石上冲撞激荡,接着就冲进满川堆塞着大石头的峡谷里去。有的是在乱石缝中迂回曲折、呜呜咽咽哭着,正在寻找出路的细流;

有的是从壁立的危岩下或擎天的石峡中奔腾叫啸而下的激流;也有的是拼着全身力气向排列在河床上的狼牙石山拼命撞去的巨浪,甘心情愿粉身碎骨,哗哗啦啦散落在青苔上,化成白色的飞沫。曲子又走进平缓的抒情诗中去了,那么浅唱低吟、委婉有致,那么峰回路转、引人入胜,那么叫人荡气回肠。声音细得几乎听不到了,若断还续,似无却有,好像溪水已经流入地下去变成潜流了。忽然,轰然一声,石破天惊,乱云飞驰,像把黄河水抬到天上,一下倾倒下来,又像那地下潜流忽然从岩缝里飞奔出来,以万钧之力,浩浩荡荡,倾泻入一个几十丈深的黑龙潭中去了。多么痛快,多么气概!我们正大张着眼,望着他那麻灰色的一头乱发,正疯狂地颤动,他那手指上上下下飞快地按着弦索。忽然他把拉弓一抽,戛然而止,声息全无。他把脸抬了起来,眼睛并不望着我们,而是望着周围的黑暗,望着远处,好像看到了遥远的他所渴望看到的什么地方,那么光明,那么漂亮,从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地方,走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凝然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我们也一样,谁也不说一句话,呆望着他那麻木的平板的脸,又顺着他那眼光望过去,好像也想分享那他已经看到了光明的快乐。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望见,只是一片黑暗。什么悦耳的音乐也没有听到,只听到屋檐下滴滴答答令人烦闷的雨声,那马棚中夜马在咬草和喷鼻的声音。

有一个人把一杯水送到他的手里。看来是想叫他润一下喉头,准备接着听他的说唱了,下面才是故事的正文。

还是鼓动我去叫老人进来的那个马帮脚子在我耳边说:“你还想要听他的说唱吗?就这么边拉边唱。不过,那要三几个晚上才说唱得完咧。”

这当然是不行的。因为听马帮的人说,明天我们可能要上路,至迟后天就要动身走了。一个故事只听了半截,那是最不愉快的事。不如改一个方式,请他在今天晚上,简单地把他的故事用说话的方式讲完。明后天如果不走,再请他来细细地边拉边唱给我们听。

那个马帮脚子看来和这个老艺人已经搞熟了,他去和老人嘀咕了几句,老人就同意了。他先讲个大概,有工夫的时候,再细细地拉唱。他开始讲起来了。说的是只讲一个大概,但是我听起来,却是这样的细致,这样的曲折,引人入胜,这样令人感动,以至我下决心要记住他讲的一切。可惜我不是像他那样身历其境的当事人,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那些生动感人的细节,那些精彩的形象化的语言,我都记不清楚。更可惜的我不是一个文学家,也从来没有打算当一个文学家,我无法把这些都准确地记录下来。原来计划只讲一个晚上的,谁知道一讲开了,他也收不住,一直讲到了深夜,据他说,才讲了不过一半。连我在内,大家都打消了明天上路的打算,决心留下一天,听他把故事讲完,后天才出发。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多,这个故事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

说这个故事的人,名叫王国柱。当然,王国柱是他后来起的大名,他原来只有一个小名叫铁柱。铁柱虽说后来和我有多次的接触,我却再也没有勇气叫他把自己过去的辛酸,重新拿出来,咀嚼给我们看看。因此,我现在在这个山城里坐着等长途汽车,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个故事来。于是拿起了笔杆子,想把这个故事写出一个梗概来。

将来如果有个什么有心的作家,忽然从什么废纸堆里发现了这个故事梗概,把它加以发挥,使它变成一个劝善罚恶的“善书”,起一点随便什么样的作用,那恐怕已是我的非分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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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早晨,金沙江畔特有的晴天,湛蓝的透明的天幕笼盖着这南方的山山岭岭。在清晨,寥落的晨星隐没进蓝色天幕里去后,在天边东一块西一块地飘浮着淡淡的云。可是太阳一爬上东岭,那些云块被烧得发红发紫,不多一会儿,就融进蓝天里去,无影无踪了。万里无云的晴空里,只挂着一个火红的太阳,炙烤着南云村和它周围的田坝和山岭。太阳越升高,气温也跟着升高,烤得叫大地喘不过气来。那山村里用红色泥土筑成的土屋,就像一座一座的火炉,散发出蒸腾的热气。村子里没有一点生气。通常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麻雀都躲进树荫里去蛰伏起来。连跑来跑去的狗也只好趴在树荫下,伸出长舌头来不住喘气。没有一点风。村口的向日葵低着头,无精打采地站着,叶子蔫索索的。一片沉寂,只有蝉子在此起彼落地竭力嘶叫,使人感觉更沉寂,更闷热。山上本来遍布着翠绿的马尾松林,现在也显得灰暗了。一周围田坝里的庄稼都萎黄了。有的已经像枯草一样,一把火就可以点着。在田野里,这儿那儿,穿着褴褛衣服、戴着破草帽的男男女女,顶着大太阳,踏着木头水车,从小沟里车水。可是不管怎么车水,田里的龟裂口子一天一天在扩大,小沟里的水也眼见得快干了。他们仍在作无望的挣扎,踏着水车,车着,车着……

这里有三十几天没有见一滴雨,连云也很少见,就是一个赛一个的大太阳挂在天上。天大旱了,一场灾难眼见逼近南云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