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第2/27页)

所有这一切,当你还在途中作最后几里路的挣扎,一步一步走近遥遥在望的马店时,那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使你鼓起最大的勇气,向那“天堂”走去。就是那背负着沉重包裹,无精打采走着的马群,也忽然变得精神起来,在山间暮色中,在那叮叮当当的马铃的有韵拍的回响中,脚步加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希望早点走进马店。那里一长溜的马槽中早已倒满了肥美的马草和干豆子,等待它们进去,一排排地客客气气地挨个儿站着,大咬大嚼起来。有的还高兴得像我们打哈哈一样地嘶叫几声,用来表示对于马店主人的招待的满意。

这看来像牧歌一般的生活,却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一路上和那些马帮的脚夫闲谈,希望从他们的口中打听出我要找寻的那支小小的游击队。但是没有一点着落,却又一路上碰着南方雨季的雨。马帮不能前进,只好住在途中的马店里,等候晴天再上路。可是这雨老是这么下着,一下就是几天。我想一个人冒雨前行,却被好心的马店伙计阻止住了。据他说要是不和马帮一块儿走,只身上路,说不定在哪里会碰到拦路抢劫。把你的东西拿了倒没有什么,要是一刀把你砍了,推下岩去,就谁也不知道你的下落了。他还列举了几件现成的例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不能不相信他的善意的忠告,于是只好这么呆在马店里等,等,等!真叫人烦闷死了。

但是那些赶马帮的脚夫却并不烦闷,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艰苦的旅途生活了,心安理得得呆在马店里等好天气。他们自有排遣时间的办法。打叶子牌,走象棋,甚至赌红宝,争输赢。其余的人就是摆龙门阵。我既不会打牌,也不会赌宝,走棋又感觉无味,就加入了摆龙门阵的一堆里去。从他们摆谈的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中,我找到了极大的快乐。那惊人的情节,深刻的哲理,朴素的语言,生动的描述,那叫人笑得前俯后仰的趣话,那震动灵魂的悲哀和痛苦,都是使我永远不能忘怀的。特别是在夜晚,十来八个人围坐在火塘边,看着火塘里燃烧着的忽明忽灭的树疙蔸,蹿着火苗,冒着青烟。火上面吊的鼎罐里开水正在咕噜着,好像也在埋怨马店外边下个不停的雨。这时候无论谁,随便开一个头,就像打开话语的闸门,细水长流,委婉有致地摆谈起来。我要不是有紧急任务在身,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下去,每天晚上听他们摆龙门阵,就是走一辈子,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心甘情愿。有一天夜晚,还是这样的雨夜,还是这么七八个人,还是围坐在忽明忽灭的火塘边,那开水鼎罐还是那么咕咕噜噜地埋怨着。可是,还没有一个人,来替我们打开话语的闸门。大家都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几乎都使劲地在抽自己的叶子烟斗,像要和它过不去似的。那呛人的烟子到处弥漫,这时马店外正下着雨,屋檐水滴滴答答,滴个不完。忽然,从马店外小街的那一头,传来呜呜呀呀的拉二胡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了,连这个拉二胡的人在那泥泞的小街上啪啪嗒嗒拖着走的脚步声也听得到了。这二胡的声音是这么的凄凉,如泣如诉,又像在诅咒。在这样的雨夜里,这样的山村小店里,叫我这么一个烦闷的远方客人听起来,想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诗句来,真是足够叫人落泪的。

我问:“这是哪一个在拉二胡?”

“还是他。”一个马帮脚子对另外一个马帮脚子说,那一个马帮脚子点一下头,并且把头低下去了。

但是我还是不了解他们说的这个他,到底是谁,便问他们:

“他是谁?”

“你想知道他是谁,你就叫他进来,唱给你听吧。你只要管他今夜晚吃一顿饱饭就行了。”第三个马帮脚子向我建议说。

哦,原来是一个卖唱的。像这样到处漂泊,过着乞讨生活的穷苦人是很多的。几乎每一个小镇上都有。他无非是能够勉强合着嘶哑的二胡,唱一支通俗的小调,伸手向旅客讨一两个小钱罢了。我对于这样的流浪艺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没有打算去请他进来唱一段的意思。

“这一个不一样。”第一个马帮脚子似乎猜到了我的意思,企图说服我,“他有一段伤心事,说来包叫你落泪。”

“是呀。”第二个马帮脚子附和着,“我们听了两三遍了,还想听。”

“好,那就请他进来唱给我们听一听吧。”我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表示同意。

第三个马帮脚子似乎早已做好准备,一听我说请,他的脚已经到了马店的门口。过了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老人进来了。看来他不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马店来,他很熟悉地走近火塘,并且不用我请,就坐在火塘边一条条凳上了。

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我看一下这个老人。我简直没有办法来描绘他的模样。通常描写一个穷而无告的乡下孤老头子的那些语言,自然在他的身上都是用得上的。那枯草般的乱发,那大半世的风霜在他的额上和脸上刻上的无数皱纹,那总是饱含着凄苦泪水的双眼,那一双枯藤般的手,那褴褛的衣服等等。但是,我从这个老人的身上却看到另外的许多东西。他那头发是枯萎发白了,却是那么倔强地向上直立着。他的脸上是有无数的皱纹,可是并不掩盖他那古铜色的面色,和那像粗粝的刀砍削出来的有棱有角的双颊。他的双眼中是满含着泪水的,可是从泪水中却闪射出灼人的火焰。不是哀怨,而是愤恨。那张嘴巴紧闭着,嘴唇像是用坚硬的石头雕成的,你可以期待从那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是绝不可能有向别人乞讨怜悯的成分的。他那褴褛的衣服还掩盖不住那久经日晒雨淋的宽阔的臂膀和直直的脊背。从这一切,使我理解到,无论什么样的痛苦和打击,是压不弯他的腰杆的。他是那么顽强地要和自己的命运进行搏斗,要在风里雨里挣扎着活下去。他的眼里在盼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但是从那迷茫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盼望的是什么,期待的是什么。

一杯浓茶递到他的手里,他不客气地接过去,一连呷了几口,放在火塘边。拿起二胡来开始低头调弦。弦调好了,他抬起头来,用指头随便在弦上试拨几下,发出铿锵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就引发了他的感情,在脸上的皱纹中开始凝结,并且从眼光中闪射出来,悲痛掺和着愤恨,然而找不到哀伤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