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6页)

“嘻嘻嘻!我的小天,你真行!”

王柬芝乐得呵呵大笑。

突然,隔院传来一声令人寒心的惨叫。淑花吓得从王柬芝身上滚下来,打着哆嗦,惊怖地说:

“我的天哪!吓死人啦!”

王柬芝却笑嘿嘿地把她搂在怀里,说:

“什么,听着这声音,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哎哟!你们抓个老太婆折腾什么呀!有本事去找八路军哪。”

“八路军,哼!”王柬芝凶狠地抽搐着脸上的肌肉,“她比十个八路军还值钱!老太婆,哼!共产党!”

“你看你,一提起共产党、八路军就变得像要吃人似的,你好凶啊!”

王柬芝冷冷一笑,阴狠地说:

“我恨共产党!我恨这些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走的穷棒子,没有他们捣乱,日军一来,我们早跟着汪总裁在外面享天福了。”

隔院又传来审问和用刑声……他们听了一会儿,王柬芝推开淑花,边穿衣服边气恨地说:

“这老家伙!白天没吓坏她,这会儿还这么硬!看样子打死她也不会说;明天逼她带人去找!”他跳下炕,钻进黑暗里。

雨小些,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经过长时间的昏迷,母亲渐渐苏醒过来。她勉强睁开发肿的眼睛,一看,还是这间阴暗的屋子。

像是那些伤痛也同时醒来,一齐向她夹攻,她浑身痛得打着哆嗦!

母亲的每个手指甲底下还在往外淌血;乳房肿得紧邦邦的;胸脯被烙焦的皮肉,如同剥去一层皮;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了。

母亲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下,只好侧着身子靠在墙根上。她在敌人面前没掉过眼泪,没叫过痛,那时她心里只有痛恨的烈火在燃烧;可是现在,不但巨大的痛苦在撕裂她,而且感到莫大的伤心。母亲哭泣起来,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血水啊!母亲在想:秀子、德刚两个孩子,跟着德松的父亲跑出去,现在在哪里呢?当时她坚决不走,抱着嫚子留下守着星梅。想不到冤家路窄,碰上王竹、王流子。在沙河时,她见嫚子是被玉子的奶奶王老太太带着的,孩子一定哭着找妈啦!她又想到娟子和德强,想到姜永泉,他们还不知她怎么样的呀!落在仇人手里,死不死活不活的,罪真难受啊!死了连孩子的面也见不到!啊,妈死了孩子怎么办呢?!……她愈想愈伤心,全身痛得如同刀割,她抖瑟成一团!渴,她渴得用舌头接掉下的泪水喝。这滋味又咸又苦又涩又酸啊!

啊!共产党八路军,抗战革命!对她这个多子女的母亲有什么好处呢?她得到了什么呢?她得到的是儿女离开她,使她做母亲的替他们担惊受怕,使她山上爬地里滚,吃不尽的苦,受不尽的痛,以至落到这个地步。这,这都怨谁呢?

母亲想到这里,突然害怕起来:

“我是怎么啦?我在埋怨谁?在埋怨共产党八路军吗?!”她恐惧得忘记疼痛,身子急速地抖动着,“共产党八路军有什么不好?他们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哥哥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不是共产党给报的吗?没有共产党八路军,我拿什么把孩子拉扯大?没有共产党八路军,穷人怎能翻身,不再受财主的欺压?这不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处吗?……”

雨还在滴答滴答地下着,屋里屋外一片漆黑,看不见一点亮光。唉!夏天的夜不长,为什么老不见天亮啊!

母亲又想到丈夫:“他出去这么多年,是死是活,恐怕永远见不着他了!”母亲又想到孩子:“他们现在都在哪儿?永泉、于团长,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打回来?革命什么时候才能胜利?苦日子过到多会儿是个头?唉!你们好好奔吧,别想着我这老婆子了!”

母亲挣扎着爬起来,站在铁一般硬的墙边,带血迹的头沉重地耷拉着。

南山上传来大雨后的洪水下山的巨声。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

母亲蓦地抬起头,星梅、兰子、老德顺一个个在她昏黑的眼前滑过。她闭紧嘴,嘴唇两旁的皱纹,更加深地显现出来。她立时觉得自己很懦弱,很胆怯,她心里生气地怨恨自己。

“革命就是要打仗、要流血、要死人!”她的理智在说。若是没有共产党八路军,中国早亡了。他们不都是从老百姓里来的吗!若是谁都怕死,都不出来干,哪还有什么共产党八路军呢?就是你不革命也有人来杀你;能等死吗?不,不能。永泉说,苏联革命成功了,穷人过上好日子;人家也是拼死拼活得来的呀!我一个老婆子死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后代有好日子过,孩子们能不吃苦,我反正活不长。“拼上这把老骨头,还怕什么!儿子、闺女,他们跟着共产党,跟着永泉。共产党会教养他们,永泉会照顾几个小的。好,痛就痛,死就死,杀就杀吧!铁功为了护工厂搭上一条命,我再为它豁上一颗头!兵工厂,这是我们杀鬼子的本钱啊!”

母亲觉得疼痛减轻了好些,心里也豁亮了许多,她大口吸着从窗棂中挤进来的湿润的晨风。她想道:

“天快亮了!永泉、娟子、于团长、德强……就要回来了!”

“谁?站住!”站岗的伪军,发现有人,大声喊道。

一个瘦弱的女人,手里提着篮子,慌忙走上来,乞求道:

“好老总,你可怜可怜那个老人吧!她一天没沾口米水了。放我进去,送给她点吃的……”

那伪军嘴里的酒气大蒜味直往她脸上扑。起初他不肯,但一见白花花的大洋,就答应了。

母亲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推她,睁开红肿的眼睛一看,认出是杏莉母亲。她早满面泪下,小心地给母亲擦着伤,抽泣着说:

“哎呀,大嫂啊!他们好狠心哪!看打成这样……大嫂,你,你怎么受得住……”

母亲见她伤心得厉害,倒不觉得自己可怜,反安慰她说:

“没什么,好妹子!我还受得住。”又关心地问:“杏莉她爹怎么样了?”

她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支岔开说:

“他,他没关系。大嫂,你快吃点东西啊!”

母亲吃不下那油饼和炒鸡蛋,只喝了几口稀米汤。杏莉母亲忙着喂母亲吃,心里稍宽慰些,眼泪还在扑簌簌地往下掉。

第二天。天放晴了。

原野上散发出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山上山下绿油油的。草叶和树枝上,挂满颗颗的水珠儿,被阳光一照,宛如串串的银珠,闪闪发光。一朵朵野花被沐浴得更加艳丽,娇嫩得像刚发育成熟的少女的脸蛋。麦子好收割了,青苗也正是需要锄耘的时候,可是田里一个庄稼人也没有,到处放满了日本人的马匹。那些畜生的性情同它们的主人相仿佛,跑一阵吃一阵,这里咬几口,那里啃几块,尽兴地撒着欢。麦子、青苗被它们踩成了泥浆。